萧飒的西风肆意宣泄,使人感到无穷的秋意。这条古驿道人迹罕至,两侧老树幽森蓊郁,如张牙舞爪夹道押送的鬼卒,中间不规则的青石板一块接着一块,笔直延伸过去,如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黄泉路。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白如云穿着湿透的衣裤鞋,踩着坑洼的青石板,机械的走着,一时还无法接受白云茶庄灭门的事实,那被泪水征服的双眼,爹娘慈爱的脸容不时浮现,那个温暖的家已不复存在,昔日的天伦之乐变成天人永别,怎不叫人伤心?
老半天也没看到一个村庄,更看不见一个人影,孤独难熬的时候,他就和自己说话,否则会疯掉的。不知前方是何处,甚至不知道走的方向对不对。
但是心中有一个坚定的目标,扬州江南小筑!
或许爹娘还活着,已经在那里等我!
走得约莫两个时辰,肚子咕咕响,昨夜到现在没有半点东西落肚,再加上先前恶战耗费不少体力,实在饥饿难耐,就在山沟里掬口水喝。
又走上半个时辰,终于支撑不住,坐在树阴下耷拉着脑袋,在这毒辣的太阳之下偷得一丝凉气,冷了身子,但冷不了火热的心,因为心窝里是满腔的恨火。
就这样走着,正午时分终于看到路旁有一间简陋的茅屋,惊喜的上门讨口饭吃,但里面没人,犹豫片刻,小心推门进去,在厨房里翻到一块厚实的锅盔馍,一把抓起飞奔离开。
这茅屋已经荒废多时,主人外出,或者死了,他不知道,也不关心。锅盔馍干巴巴的难以下咽,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美味。锅盔馍的分量很足,他觉得还能再吃一个。一顿狼吞虎咽,洗把脸,喝口水,又继续今天的行程。
下午更疲累,只能慢慢地走,到黄昏时已挪不动腿,放眼无处寄宿,便钻入山林中。林中没有路,走起来更艰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干爽的大石头,既近泉溪又能避风,便蜷缩着躺下。
山间幽森,太阳下山,没有篝火,只有飕飕阴风,他觉得冷,觉得饿,觉得孤独,觉得无助。天色彻底抹黑,他终于恸哭出来,将憋屈了一整天的苦闷都哭出来,放声大哭。虫鸟皆静,林中只有一个孩子的哭声,哭累了便睡着了。
梦回那晚,那撕裂的雷电、漫天的火光、浴血的尸骨、肆虐的魔鬼,一幕幕在眼前重现,记忆清晰到残忍。
“啊……”
白如云乍然惊醒,噩梦把他再次带到这冰冷的世界。
天亮了,山那边不知何时偷偷爬上三五朵白云,挡住深秋初升的艳阳,林中花香鸟语,可他肚中空空如也。
他全身脏兮兮,衣服不知在什么地方挂破,鞋袜也磨损的厉害,头发散乱,愁容很深,一副沮丧落魄的样子,低首顾盼,连影子都在嘲笑他。
接下来的日子都差不多,有时候摘山里的野果,有时候挖耕夫的番薯,有时候向路人讨口饭,还向猎户学打猎。如果存粮吃完,又收获不到东西,他就偷。
小时候偷东西,爹娘会严厉批评,爹爹拿着戒尺作势要打,娘亲会护着,终究是不舍得。反正现在爹娘都不在,无所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来到什么地方,有时也看到村庄,但他不敢长留。方向摸清楚之后,行人越来越多,驿站越来越大,扬州也越来越近了。
就这样一直在流浪,尝尽人间冷暖。
无法想象,一个富家公子会受这种苦。
那年,他十岁。
其实白如云早就想一觉长眠,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要去江南小筑找爹娘,要将杀人凶手找出来……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怀里叠得方方正正的袈裟,那是白氏灭门的诱因,那是爹娘唯一的遗物,很想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爹娘那晚的争执,爹爹锁死密道时那句假装自言自语的叮嘱——“这门武功千万不要学!”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教他敬而远之。
幸亏还有上半部《月弧剑法》,现在只有它能够让自己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尽管剑法残缺,没有爹娘指导,剑法还是得一步步练下去。尽管颠沛流离,受尽生活折磨,日子还是得一天天过下去。终有一天要把灭门凶手找出来,以牙还牙!
……
扬州,今年的深秋格外萧瑟。
如此寒冷的夜晚,人人都围坐在火炉旁。但在幽深狭长的城门洞,粗粝厚重的青石板,却蜷缩着一个小孩子。虽说青石板躺着很不舒服,他已经很满足了。白如云赶到的时候,已经入夜,城门紧闭,只好就地歇宿。
整晚都能听到磨牙的声音,刺骨的寒风让他不停打哆嗦,无家可归的感觉在他幼小的心灵深深的插一刀。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饥寒交迫,再加上奔波劳累,眼皮终于慢慢撑不住。
在梦里,他见到慈美的娘亲、严肃的爹爹、憨笨的妹妹、甜美的丫鬟婉儿……
他们都在,真好。
他有满肚的委屈向娘亲述说,可是娘亲好象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微笑着,背景的白光越发亮堂,她的身影却逐渐模糊了。
他无力的呼喊:“娘,不要走,不要丢下孩儿。”
可是娘亲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句叮嘱——“活着!”
他哭喊着伸出双手,终于抓到一只手,高兴的睁开双目,光线刺眼。
原来,天已亮了。
可惜那双手的主人并不是他娘亲,而是一个同样在城门口等待进城的中年妇女。她手中竹篮子盛着腌萝卜干、烟熏腊肉之类的农货,应是附近农家大清早进城做点小买卖的。
中年妇女睁大眼睛,瞪着他骂道:“臭乞丐,放开你的脏手,这么小就耍流氓啊!”
骂声招惹一群人围拢过来,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用烂菜叶丢他。终于城门大开,在官兵一片“排好队!有路引的拿出来!”的杂乱呼喊声中,他双手抱头从官兵肋下钻出,率先冲入城池。
扬州,我来了!
城央主道宽敞平坦,如同大幅铺开的地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如同夹道欢迎的将士。清晨薄雾,笼罩整个城市,打湿门前台阶。遥远东方,一轮瑞气腾腾的大红球,似乎是自火海里升起,烧彤半边天,火焰迸溅下来,把高堂光厦抹得殷红。
背后,乡下贩菜的摊贩,连夜赶路的商客,纷纷尾随他涌入城中,散布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充实它的繁华。
随着几声鸡鸣,静谧的街道逐渐热闹起来。孩子啼哭,土狗狂吠,炊烟混在薄雾中相继升起。店铺撤去门板,将生意需要的一应物什全部摆出来。酒幡也早早挂起,温热的米酒清香在空气中散开,勾引着酒客。
人们正式开始一天的生活。
白如云忽然觉得脑袋昏沉沉,浑身软丢丢,脚步轻浮,像是随时都要倒下,摸摸额头,有点烫手,原来发高烧,难怪身子忽冷忽热。
来到扬州的第一天,他竟然生病了。
饥饿感也越来越强,厚着脸皮向路人讨个方便来填饱肚子,可是没有人愿意给,有的人还骂他。
忽然听到油锅里那脆脆的噼啪声,仿佛闻到哪家煎包子的香味,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高吊的幌子下,有一个小姐姐在努力的喊着:“老陈家刚出炉的生煎包咯,又大又香,一文钱一个……”
她店铺的位置极佳,是出入城门的必经之地,赶早集的生张熟李都会顺便帮衬买个。门口高高吊着一面长方形的幡旗,梳着尾巴,上面绣了大大的“老陈”二字,绿底金字,在朝阳中闪闪发光。
煎包子的大铁锅都摆到外面来了,陈老爹挽起衣袖,亲自拿着大铁铲,翻得包子吱吱叫,十分抢眼。
小姐姐则裹着头巾,戴上围裙,用黄鹂般的嗓音招揽客人,虽然不施脂粉,但在众人眼中,宛如西施一般美。
不知道怎么的,白如云看见她,就想起婉儿。
白如云舔了舔口水,双眼发着青光,顾不上相貌有多猥琐了。宽阔的大马路上人来人往,小鬼头大摇大摆的走着,现在的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了。
煎包西施眼尖,看那孩子的年龄也就是约摸十岁,满脸污秽,脚下的布鞋原本质地不错,因赶路过多而裂开嘴,衣服其实还算光鲜,只是长时间不换洗,跟乞丐差不多了。
煎包西施皱起柳眉,想叱斥他走开,终究看他可怜,趁老爹不留意,悄悄塞了一个生煎包过来:“走远点吃。”
“我不是乞丐!”
“那你要还是不要?”
“要!”
白如云用脏兮兮的小手,在同样脏兮兮的衣服上面擦拭几下,忙不迭接过来,捧在手心,热乎乎的,比捡个金元宝还高兴,慌忙跑到旁边的弄堂,正张开小嘴去咬,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咬上牙对下牙,生煎包不翼而飞。
他抬头看去,生煎包却在一个胖子的手里。胖子的身高比他高很多,肩膀比他粗很多,嘴唇比他厚很多,除此以外和他差不多,同样的衣衫褴褛。
“呼呼,老陈家的生煎包就是好吃!”
香喷喷的生煎包啊,哪能让别人轻易夺取!白如云扑上去和胖子抢,奈何饥饿乏力,身上还带病,手脚也不灵光。
胖子打了他一记耳光:“小兔崽子,敢到老子的地盘抢饭吃,你是活腻了!”手脚不停地踢打着,“来扬州混,也不先拜一下山头!”
打了一会,胖子似乎没力气了,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累的。两个童孩斗殴,引来路人围观,料想也闹不出人命,是以无人制止,反倒目光中带着看热闹的戏谑。
煎包西施越众而出,双手叉腰,气鼓鼓的喝道:“雷大嘴,你又欺负人了,看我告诉你娘!”
雷大嘴犹如老鼠遇见猫,掉头就走,还不忘丢下一句狠话:“快滚出老子的地盘,下次再见到你,有你好看!”
热闹没了,众人散去,白如云慢慢支起身,全身疼痛,摇摇晃晃的走了,躲得远远,另外一条僻静的弄堂。他觉得好累,好想休息一下,遂靠着墙角慢慢倒下去,眼前也慢慢模糊,或许这样的结果反倒是一种解脱吧,终于最后一点意志也被摧毁,眼前一黑,就这样昏迷过去。
不知道梦见什么,只见他忽而身板痉挛,想来不是什么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