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过后,那煲药终于出炉,用隔热棉布掀开盖子,醇烈的药味挥发开来,腥冲扑鼻。放了那么多贵重药材,最后连罐底倒过来,也不过大半碗。
白如云只道要将药端给小光头吃,却见曲氏夫妇小心翼翼的将宝贝儿子搀扶到药房。药房已提前清出一片空地,竖起一个冂字型的木架,说是木架,其实不过是几根滚粗柱子。
虎妞悄悄拉着白如云的衣袖:“等下我爹爹就要施展五行金针术,可别眨眼!”
“啊?”
白如云惊呼,他以前读医书,曾提及针灸之法,备受推崇,懂的人不多。
夏药王早就准备好四条绳索,一端绑住曲非手腕及脚裸,另一端绑住木柱上下关节,牢牢的打结。这绳索灰不溜秋,一点都不起眼,其实是东北虎筋,坚韧异常,通常用来打造上品弓箭,一根已经足够,何况多根绞织而成。
曲非遗传娘亲窈窕修长的身材,虽然小几岁,但个头已经直追白如云;此时四肢被缚,双臂斜吊,双腿斜伸,正好交叉成一个冈字,衣衫剥得精光,寸丝不挂的吊挂着,细皮嫩肉,还是秃头,连头顶皮肤都是龟裂,活脱脱一只蜕壳小乌龟。
白如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连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转头瞧见被赶出去的虎妞躲在门口,露出半个头颅,好奇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她一个女儿家自然是不让看的,偏生又按捺不住好奇心。
夏药王绑妥,又搬出一个手提木箱,摆在长桌上,打开箱盖,里面全是药罐、剪刀、纱布等器械,小木箱大乾坤,原来这是他平时出门看诊的百宝箱,虽然次数有点少,装备却不能少。
他郑重其事的请出一个扁平布袋,颇有些年头,旧得发黄,左右摊开,亮出一排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锐利金针,银芒闪亮。那是他压箱底的本事了。
“年轻人,会煨针吗?”
“会。”白如云点头。
这是每一个中医学徒的入门粗浅功夫。
《针灸大成·火针》曰:“灯上烧,令通红,用方有功。若不红,不能去病,反损于人。”
夏药王的五行金针术却大大的不同。只见他将金针分组,一字摆开五个药水罐子,颜色各异,乃是依据阴阳五行的原理,调配出五剂十分霸道的药引子。
“帮我煨针!”夏药王道,“每一根针,烧红了,沾上相应的药水,重新烧。如此反复,直到针身被颜色全部覆盖为止。”
这要求着实有点苛刻。白如云二话不说,端过麻油盏,二十七茎灯草烧得正旺,火焰呈深蓝色,依照吩咐,将每一根金针涂上药水,焠烧至通红也不敢松手。
孺子可教也,夏药王暗中点头。
待一切就绪,再次清点一遍五行金针,明明齐数,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屈指计算几下历法时辰,阴阳日前后午奇偶数,忽而拉开窗帘,罡纯阳气杀进来,登时明亮许多;还不满意,又点上几团火盆,心窝方才踏实。
众人退后几步,远了怕看不真切,近了又怕影响药王发挥,心都提到嗓子眼,比缚在木架上的小光头还紧张。
曲非精神颓靡,垂耷着头颅,浑身无力,全靠虎筋绳索支撑。
夏药王捏开他的嘴巴,将浓稠的药汤灌入口中,腥臭欲呕,比以前吃过的每一味药都要苦,最后还在嘴里塞了一团棉布,倒也不用担心当真呕吐出来。
温仪抹了抹袖角,五行金针术尚未开始,泪珠儿已经在眼眶打滚。
曲如意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腕,刚才明明一直在喝水,喉咙却依旧干涸:“药王,我非儿的性命就全指望你了。”
“别担心,你是幻手琴魔,我是妙手药王!就算闭着眼睛,我夏仲景也能把人身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刺的一分不差。”
事关重大,他早早换上一套紧身衣,又变成那只老泼猴,显得十分干练;脸色肃穆,凝神聚气,好像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只见他忽而探手垂插,再次拾起时,指间已然夹着一把金针,扬手掷出,手法之快,认穴之准,旁观众人皆是舌挢不下。
温仪骇然掩嘴,差点失声惊喊出来——这不就是西蜀唐门“天女散花”暗器手法么?她与唐绝雨是闺蜜,决计不会认错的。夏仲景一个外姓人,怎么学得这门秘传手法?
这五行金针术,恐怕当今世上只有他一人能施展。且不说熬制那五剂药性霸道的药水,单说这金针齐插,让五种不同的药性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发作,共同冲涤全身十二经脉,如果像寻常针灸大夫那样,一针一针的去扎刺这三百六十一处穴位,手法再快也得耗掉三炷香时间,药性便不能均匀发作,效果大打折扣。
而夏药王除了医术与轻功外,少有人知他的暗器功夫也是一绝。“天女散花”手法练得烂熟,最多可双手齐发,一次射中对手二十个穴位。只是打架的时候,就算有一两处穴位射歪,也无大碍;但这次是医病,自不容有半点偏差。
他看到曲氏夫妇殷切盼盼的眼神,心知若有一针不慎,酿成大祸,这辈子再也没有颜面面对老朋友,于是保守的打了对折,一次顶多掷出十支针。
这三百六十一处穴位遍布全身,有的在前胸,有的在后背,有的在头顶,有的在脚底,只见夏药王施展《灵猴百变身法》,忽而蹦到前面射几手,忽而窜至后方洒几针,时而跃高,时而伏低,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全部扎完时,曲非还喘不到几口气呢。
众人正要松口气,忽见夏药王又开始忙乎起来,施展烧山火、透天凉的手法,分天、地、人三部徐徐施针,紧按慢提,三进一退,配合真气吸纳,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曲非紧闭双目,动弹不得,刚扎完时还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药效缓缓发作,只觉得全身经脉都不安分。金刺、木痒、水寒、火热、土闷,五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加诸在一个人身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药效逐渐加剧,他忍不住嗫嚅出声,身子也开始发抖,此时神智尚清,可是嘴巴被棉布堵住,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呜呜乱叫,听来并不响亮,在静夜之中却有几分惨怖。
然后,他的身子无意识的抽搐起来,四肢将虎筋绳索扯的紧绷,绳索不断,两根柱子却被拉的嗄嗄作响,最后两眼反白,竟然晕厥过去!
温仪哇声扑在曲如意怀里,泪堤早就崩溃,宁愿这万般折磨落在自己身上。
……
白如云无心旁观,悄然退出药房,只见外面夕阳染红云朵,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厨房里面有人正在张罗晚饭,锅碗瓢盆呛呛响,定是那野丫头了,便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顺便偷师,恰好瞧见她在弯腰倒泻药罐,连忙拦住:“且慢,我吃!”
虎妞瞥了他一眼:“药渣子,有什么好吃的。”
“我肚子饿了嘛。”白如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吃完自己洗。”
“好哩!”
白如云拿起筷子,捧着瓦煲,在厨房门口蹲下。药汤全部倒去喂小光头,那些药材吃不得,但血蝠王膘肥肉嫩,弃之可惜,只是味道那么苦,也难为他咽得下肚。
他张牙舞爪,撕咬着蝙蝠肉,忽而瞧见肉骨之间藏着一颗红豆大小的火珠子,若不是他眼尖还发现不了呢,晶莹透亮,流光溢彩,像是藏纳着星座银河,十分玄妙,不禁愣住。
虎妞猪肉刀翻飞,砧板剁得利索,催促道:“快点吃啊,人家还等着煲汤呢。”
白如云随口应了一声,将火珠子扔进嘴里,磨牙咀嚼几下,硬邦邦的不好吃,囫囵吞下。忽而鼓起眼珠,只觉得丹田陡然升腾起一团火焰,猛烈燃烧,渐向四肢百骸流散,五脏六腑仿佛被架在火炉上面灼烤!
“水!水!”
他惊骇之下,翻身爬起,朝浴室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脱衣服,不久就听见扑通的跳水声,也不知道到底裤子脱了没有。
“喂,还没有洗罐罐呢!”虎妞跺脚叉腰,气鼓鼓的瞪着他的背影,“好吃懒做!看下次还给你吃不!”
……
当众人从药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抹黑。
曲氏夫妇齐手齐脚将昏迷的儿子解放下来,勺了一盆水抹洗身子,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衣衫,搀扶回去房间躺下。
曲非脸色好多了,惨白之中隐隐泛着血润,有点人气,只是昏迷之中偶尔抽搐,仿佛还囚困在刚才地狱般的折磨中,终究令人担忧。
夏药王脸色疲惫,步履虚浮,衣衫被汗湿透紧贴着背脊,折腾整个下午,真气耗费之巨,犹甚于和人恶斗一场。
这病极其罕见,疗法有上下两策,上策以罡正纯阳的真气,下策以刚烈雄霸的针石,为其洗髓伐毛。前者需要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后者南陲火鼠对症用药效果最好,但那是木老怪的命根子,谁也休想打它的主意。曲非伤势极重,眼看着生命力一天天流逝,不能再拖了。医病不像炒菜,不可能等所有材料都准备好才下锅。
退而求次,白毛血蝠也是不弱。也是这小光头命不该绝,《抱朴子》记载,吸血蝙蝠仅存活于西域,却意外在扬州荒郊发现这窝野生。可惜这只血蝠刚刚白头,药效大打折扣。
再以五行金针术强行刺激经脉,希望能弥补不足。
最后就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这场手术已经用尽平生所学,看他眼神忐忑,心中实无十成把握,但换作别人,只怕连一成也没有。
“虎妞,血蝠身上可曾见到有红色的珠子?”
虎妞正在煲汤,干柴烧得噼里啪啦响,头也不抬:“没见着呢。”
“唉,果然没有。”夏药王叹气,“这只血蝠刚刚白头不久,修为尚浅,如果等到全身毛发皆白,定能结火丹……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