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多说无谓。
“你我情义,岂是这些庸俗之人所能理解的。”曲如意容色带着几分温柔几分煞气,“咱们虽长年避世隐居,却也不是好欺侮的主儿,就让世人明白,想寻我们夫妇的麻烦,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仪仰头深情的望他一眼:“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他点头,猛然解开她的挽臂,长身出列,那几分温柔已经变成决绝。
“你们那个先上?”
面前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的一流上乘高手,琴魔如此挑衅,着实嚣张。
刀晚亭嗜武,按着刀柄,满脸亢奋藏不住,跃跃欲试。玄清铁青着脸,扬了扬手中拂尘,也要出战。问心道长已经拔剑在手,比两人抢先一步。忽然仨人眼前僧袍晃动,求正大师更比他们抢先。
“玄清凤主,红妆盟叛徒留给你,这个大魔头就交给老衲好了。”
四人的关系有点微妙。论辈分,自然是求正大师和问心道长高,两人都是武林正道名宿;论地位,却是玄清和刀晚亭高,毕竟都是一派之主。但这次任务,求正是奉命行事,问心是从旁协助,玄清是主动请缨,刀晚亭则是不请自来,终究求正大师才是名正言顺的主将,仨人也不好僭越。
曲如意轻轻拨拉几下琴弦:“你们爽脆点,要打就打,哪里来这么多婆婆妈妈。”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多有得罪了。”
宏音乍起,刺人耳鼓,白如云只觉耳边嗡嗡响,如巨木撞钟,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求正大师这句说话故意用上真气,中气充沛,实有立威之意。玄清脸上微微变色,少阳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的修为还不够深厚,越发觉得肩负的担子沉重。
曲如意只是嗤嗤冷笑:“大和尚想必平日敲钟惯了,说话也格外大声,可敢听我一曲?”
“久闻琴魔曲艺造诣非凡,今日得以耳闻,荣幸之至。”
当即,曲如意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接着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世人见琴魔弹琴,无不骇然,或转身遁逃,或奋然拥上,万万不能任由他施展。求正大师自恃内功深厚,道行到家,倒也不惧,兀自双手合十闭目养神,大有“任尔东南西北风,吾自岿然不动”之意。
但闻乐曲阵阵传来,丝丝入扣,乃是《夕阳箫鼓》。
那琴声绘声绘影,引领众人踏入春江花月夜,从春江到海潮,从江树到花林,从月生到月落,苍茫深阔,静谧优美。
那景,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那情,婉转凄清,深挚伤感。
无人不醉。
求正大师白眉耸动,低声宣了一句佛号,开始踱步上前,似乎没有受琴声蛊惑。须知出家人讲究无欲无求,天生便是这类功夫的克星。这一动顿时触发杀机,音符如利刃,直往穴位里面钻。他步步艰辛,脚印深深,走到琴魔近前,已经红了眼睛。
忽然,他喉咙胡胡几声,发出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胀大一倍,大块格子僧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金钟罩》!
接着,他伸出一根枯藤般的手指,慢慢的递过去,平淡无奇,但在众人眼中,那手指仿佛能戳穿天地间一切魔障。
《无相劫指》!
曲如意脸色大变,不得已腾出左手,以《如意幻魔手》迎上。
他只手弹琴,旋律顿时由轻快转为悠慢,瑟瑟断续,幽幽颤抖,似是叹息,似是哭泣,又似一滴滴小雨落在树叶。这样一来,琴音威力也弱了一半,求正大师如释重负,凝滞的身形终于活动开来。
只见他如老翁晨练,饶着琴魔打转,递指劲力雄浑,身形沉稳,当真无懈可击。曲如意则稳如泰山,五指变幻莫测,如封似闭,也是妙到绝伦。两人都是小巧功夫,指去掌来,腾挪于方寸之间,当中凶险,犹甚于明刀明剑。
这当儿,琴魔终于显出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出掌,一心二用,然音律高低起昂,兀自不乱。
求正大师一边运功抵抗音符侵袭,一边与琴魔缠斗,也是威风凛凛。
众人无论敌我,陡然间见到两人这般奇幻百端的上乘武功,都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手法!”
问心道长捋须不语,少阳武功博大精深,他素来忌惮。掌门真人平时严加管束,两派甚少切磋的机会,今日难得近距离观摩,连忙眯起眼睛细看,唯恐错过半分精彩,设想以自己仗以成名的《阴阳两仪剑法》与求正对阵,该如何拆招。
玄清师太娥眉轻蹙,当年琴魔怒闯玉华山,打了个不相伯仲;自忖这些年苦练《拂穴手》大有进展,岂料琴魔也是进境神速,不容小觑,看来要祭出《剑器舞》啦;浑脱剑器、重玄拂尘啊,你们沉寂这么多年,武林中人都快淡忘了呢。
刀晚亭稳重如山,他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不晓这些指掌功夫,若是自己置身战阵,唯有举刀劈去,却不知那时,这刀还能否举起?摩挲几下刀柄,那刀仿佛沉睡千年的恶魔蓦地醒觉,开始嗅到血腥的味道。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忽然乱林里传来一声虎啸,状若愤怒,听得清楚,分明是曲非所骑乘的大王,曲如意心有所挂,难免分神。
就在他分神之际,求正大师忽然衣衫干瘪内陷,仿佛身体被抽空一般,竟然舍弃防守,凝集全身功力,硬生生向前踏一步,食指直挺挺的朝他眉心戳去,如锥钻墙。
求正大师一指戳在眉心,当头棒喝:“破!”
眼前猝然出现一张花容月貌的俏脸,眉心却不是那个眉心。
众人大惊失色。
接着,曲如意仰天长啸,凄厉欲泣,猛地张口喷出一口精血,洒在膝盖瑶琴之上,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铮的一声急响惊天地泣鬼神,琴音威势大盛,化作天魔之形,呼啸着奔向求正大师。
此乃琴魔竭尽全身功力的反击!
琴声乍起立止,霎时间四下里一片死寂。
三条人影分开。
求正大师蹬蹬退后几步,全身衣衫血迹斑斑,乃是血脉爆破,身子摇摇欲坠,又勉强站稳,实乃平生仅有之狼狈。
曲如意披头散发,嘴角挂着血丝,形态如邪魔厉鬼,有软香佳人跌入怀抱,竟然承受不住,一起向后跌退几步,背脊撞上大树,才一起软塌塌的垮下,天旋地转,眼中只有她。
她为他挡了那一记无相劫指!
“和尚可恶!”
白如云勃然大怒,揉身而上,刀削板直的身躯,虎生生的向大和尚扑过去,出手五指变幻,架势像模像样,已经用上这山谷中全部所学。
玄清忽然睁大眼睛,咦了一声,岂容小鬼头放肆,拂尘卷起一堵屏障,便将他的攻势截下。
“你的轻功是谁教的?”
白如云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不告诉她。
小鬼头虎生生的前扑,已然失去红妆盟《花间舞》轻功“闻风起而先遁”的要诀,但瞧他身份架势,分明是练过的,顿时气恼玄仪随便将本门武功传给外人。又看他出招手法,分明就是琴魔的《如意幻魔手》。这个小鬼头身兼两家之长,果真是曲氏孽子无疑。
白如云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死,只好蔫蔫退下,搀扶曲氏夫妇,无意摸在温仪腰间,满手鲜血,伤势竟如此严重,难为她强忍到现在。又见曲如意脸色惨白,眼睛通红,也是风中残烛。一时手足无措,只恨夏药王不在家,哪怕虎妞在,多双手也好啊。
这一战,竟如此惨烈。
众人面面相觑。
良久,玄清叹息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以他们如今的伤势,短期内再也不能作恶,以前种种就此抹过。诸位意下如何?”
刀晚亭手按刀柄,沉默不语,心忖这琴魔纵情豁达、傲骨铮铮,若不是魔教中人,倒值得交个朋友。此人城府极深,也没人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
问心道长却指着地上的尸体,怒道:“魔教妖人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不斩草除根,他日势必卷土重来。”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最后这几句话更是声色俱厉。
温仪惨声道:“我们夫妇俩已经重伤,你还要赶尽杀绝,与你口中的魔教妖人又有什么分别?”
曲如意冷笑:“阿仪,你又何必求人,要杀便杀,我们怕他做甚。”
三人意见不一,齐齐望向求正大师。
求正大师低声宣了一声佛号:“琴魔箫仙的伤势,老衲最清楚,只怕……命不久矣,便让他们安静的走完最后这段时光吧。老衲又添杀孽,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先前出言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此时老态龙钟,明显中气不足;其实有苦自知,经脉伤势之重,十年之内再也不宜言武。
这话一出,白如云登时脸容失色:“大和尚少吓唬人!”
求正大师面容肃穆,合十行礼,再不说话,那份缄默其实比承认还要残忍。
白如云一对眼睛从左至右缓缓地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他仿佛回到白云茶庄灭门的那刻,眼前正气凛然的大侠,与那些张牙舞爪的恶魔,身影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孰正孰邪。
曲如意却是坦然,将白如云叫到近前:“冤冤相报何时了。云儿你以后不准替我报仇,你们也答应以后不再加害我琴魔的后人,如何?”
此人桀骜乖张,平时眦睚必报,临死之际却要一笑泯恩仇,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一代琴魔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唏嘘不已,心生怜悯,纷纷点头答应。
问心道长也轻轻咳嗽一声:“既然如此,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
于是,众人一齐转身离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诛杀邪魔的正道代表,也不禁大为震撼,平生诛敌无数,唯独这次心中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