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宝五年,四月十三。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晚春时节,万物生发。
长安西市大街上,药铺芳草堂的门口,气势汹汹地站着一伙人,这伙人当中立着一高大的中年妇人,利索强干的气质一看便是这伙人的当家主母。稍稍离这群人几步远的距离,乌泱泱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把这街道挤的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踮着脚,伸直脖子望着,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大热闹。
这妇人目光如炬,像豹子盯住猎物一样看着“芳草堂”三个大字,伸手招来十三岁的“儿子”陶千越,正色地问:“越儿,认识这匾上的字吧?”
那白净英气的“少年郎”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匾额,回复母亲:“芳草堂陶家老号。”
“再大点声!念!”陶夫人再次严厉喝道。
这次连看热闹的人都忽地安静,不敢乱语。
“芳草堂陶家老号——!”千越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重重地大声复述。
“对!越儿,你得明白这匾是咱们陶家的根,人在匾在,再也不可落在别人手里。”千越好似在思考什么,认真盯住那匾额。
妇人一声令下“摘!”。候着的几个随从应声去搭梯子。
刚准备上梯子,千越一手拉住账房老钱,“让我来”少年不容置疑的说。
老钱为难地看着这位脸上挂着彩的“小少爷”,浓眉秀目,鹅蛋脸,小巧高挺的鼻梁上还涂着深红色的消肿药水。模样虽秀气,可眼里透着十足的野性,俨然一个惹是生非的混球小子。所以十三年来,除了生母陶夫人和常阿嬷,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陶千越,陶家芳草堂的独苗,竟是女儿身。
陶千越全然不听老钱劝阻,边走边念叨:“脏了就脏了,你们扶着我就成。”
老钱看着这位和他母亲一样犟脾气的小子也是没辙,“成,小爷,您请。”
少年健步如飞登上梯子,两手有力,竟不需帮助就抬下这厚重的实木匾额。
“好——!”
“苍天有眼!”
“活该!”
聚集的百姓看见这对母子从欺行霸市的梁老板手里夺回了老药铺,都发出了喝彩叫好的声音。
芳草堂药铺内一片死寂,老板梁仁坐在大厅正中,二十多个伙计在他两侧列队站开,没一个敢吱语。
梁老板细小的倒三角眼,紧紧盯着门外这对孤儿寡母,睚眦欲裂地怒视着陶夫人,而陶夫人轻蔑地回看梁仁梁老板,嘴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区区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居然能让自己把吃进去的东西重新吐回去。”梁仁十分懊恼地想着,去年空手套白狼,将这百年老店收入囊中,刚得手一年左右,竟就被陶家重新夺回,梁仁自觉脸上无光,心下更添几分恨意,捏得手里的文玩核桃发出闷响。
梁仁,三十岁前本是在西域经商的药贩子,偶然间结识人贩子史禄山,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结拜为异姓兄弟。谁承想,这异邦人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为大夏重臣,圣上心腹。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投奔了安禄山后,十年不到,梁仁就从关外的奔走药贩子,荣升成这长安城最大的药材商。梁仁仗着有史禄山撑腰,凭借制造冤假错案、强买强卖,侵吞大大小小数十家药铺,其中便有陶家的芳草堂。
不远处的酒楼顶层,雕花窗边立着位身穿月白袍子,芝兰玉树般的纤瘦郎君。一双丹凤眼少见地带着笑意,望着大街上那神采飞扬的少年。除了欣慰,更是羡慕那少年的朝气,常年苍白如玉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对面楼上的少女无意间瞥到这位如话本上那般好看的公子,一时竟看呆住,手里的果子放在嘴边都忘记去咬。
好像察觉到旁人的目光,那青年郎君反手将窗户关起来,身边的白须老人身形矫健地走上前去准备扶这位郎君,这男子摆手推脱开,自己径直走到那木质的轮椅边,盯着这轮椅自言自语:“我这病,也差不多到了要好的时候了。”白衣男子轻轻招手,老者面上平静,走上去推着这位郎君出了房门,房门外有两名壮汉,立侍左右,合力连人带轮椅抬至楼下马车,送郎君回家。马车上老者依旧维持表面平静,心里却惊涛骇浪一般,揣测着刚刚公子的那句呢喃,莫非,这么快公子就要反击了?
这白衣公子正是名门世家,世代公卿的清河崔氏长房嫡子——崔子洵。
其父崔常恭为崔家宗族掌事人,其母李氏为头任正妻。
不过崔子洵的母亲李氏与其幼弟早年身亡,如今大房目前只剩下崔子洵一人。
而崔府内宅,则落入被扶正的二房杨虢夫人之手。二房杨氏的妹子如今是圣上的宠妃,即使崔常恭都要让着这位续弦夫人,全家上下更是唯二房马首是瞻。
而这显赫出身的崔大公子,外人看他是享不尽的锦衣玉食无忧愁,实则他却是咽不下那金莼玉粒噎满喉。
十八岁的郎君,个头虽高但身形比同龄的男子瘦了一大圈。如玉般白皙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望之可亲。可若是仔细端详,这崔公子虽然在笑,那眼底却依旧冷如冰霜,微笑的嘴角在没人时立刻放下,紧紧地抿在一起。唯有身边长久侍奉的人才知道这位谦谦公子的乖僻的个性。
马车行至路口停顿,崔子洵修长的手指掀开帘子,望见那小小少年将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的匾额举起,整个人骑坐在身材厚实的老钱肩膀上,高高地在人群里炫耀刚刚夺回的家族宝贝。密密麻麻围观的百姓有给他叫好的,有吹口哨的,场面热闹极了。
自此,这百年老号芳草堂便物归原主,要重新见证这家族的未来。而这为继承家业,假扮男装的陶清越,也要迎接自己这注定不平凡的未来。
男子身旁的老人徐叔说道:“这小儿真有两下子,公子果然慧眼如炬。”
多年后,当这对主仆得知,眼前这小子居然是个丫头时,无不惊讶女子竟能有这般果敢刚毅。
有道是“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