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接到通知,说难民营要被推倒了,让我们立刻到西面的垃圾场集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忆着,“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钻进下水道,在污水和粪便中拼命往外逃,头顶不断传来炒豆子似的枪声和人们的尖叫。直到我逃出很远,都能看到难民营上方升起的浓烟。”
“你的亲人都在埃因奥尔吗?”
“我母亲在。告别时,我吻了她的脸,但她没有吻我。我觉得她在怪我抛下了她。”他哽咽道,“我一周后才得知她的死讯。大家都在哀悼死去的亲人,没有人可以安慰你。”
“你想过报复吗?”
“当然。”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我试过给士兵投毒。我把毒药藏在裤腰,趁警卫换哨的空隙混进军营的厨房,把砒霜倒进面粉桶里,但是被发现了。他们折磨我,逼我说出主使者,但我什么都没说。后来埃里温来劫狱,把我一起救走了。”
“这群禽兽枪杀了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的血漫过我的脸。我亲手从焚尸炉中挖出了他们的尸骸,已经焼得不成人形了。”一个工程师红着眼睛说,“他们杀死我的孩子,我就要杀死他们的孩子。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大屠杀时我已经加入了埃里温,不在现场,但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塞拉说,“我不只恨制造这场战争的人,应当让他们统统得到教训。”
“什么教训?”
“是啊,让我想想……应该让那些政客呀,国王呀,还有坐在军部大楼里指挥战争的将军们去劳动,像我们一样在田里干活,让他们知道活着多么不容易。”塞拉轻轻阖上眼睛,“我想让他们也听听苍蝇的声音。”
彼得把这些谈话全部录下来,包括他走访埃因奥尔附近的图兰家庭得到的证言。他将录像带做了备份,仔细打包好,一包藏在了公寓的阁楼里,另一包藏在埃里温总部。
“只有这些还不够。”他对丽达说,“我想去埃因奥尔的遗址一趟。”
“不够?”丽达恼怒的问道,“看到了这些,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他们可以一口咬定证人在演戏。”彼得说,“我需要证物,尤其是遇难者的遗骸。”
“当时为了办签证,我们收集了许多难民的个人信息。但埃因奥尔有数千人遇难,我们难道要把遗骸全部带走?”
“必须带走一些遗骸,就算不能核实身份,至少要确定死亡和埋葬时间。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可以拜托他做鉴定。”
“行,那就去吧。”塞拉说。
翌日晚上,队长埃文·罗伯茨亲自开了车,带三人一起前往埃因奥尔。根据工程师的证言,尸体埋葬在距难民营约三十英里的一处郊外,附近有棵被雷劈成两半的大树。埃文对这一带很熟,专捡小路走,在贫民窟中左右穿梭。一条小河流经贫民窟,河面上漂满了垃圾,两岸全是濒临倒塌的平房,没有刷漆,露出砖红色的墙缝,房子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妇女蹲在乱石滩上洗衣服,晾衣杆就架在路当中,许多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门口抽着烟。
卡车不慎撞翻了一架晾衣杆,几个孩子追着卡车嚷嚷,朝车窗扔着小石子。塞拉从包里摸出几个橙子扔出窗外,孩子们立刻扑上去争夺橙子。转过路口时,塞拉看到他们正笑着朝卡车挥手。
塞拉从不思考自己的境遇,这时却罕见的走神了,直到瞭望塔的灯光照在脸上。她摇下车窗,惊讶的望着前方的一大片帐篷。
“怎么回事?”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这里已经拆了吗?”
“难民太多了,新总督下令重新整修营地,把部分难民转移到埃因奥尔。”
“刚死过这么多人,他们不怕冤魂作祟吗?”丽达忿忿道。埃文开着车,侧脸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才不管这些。人多了就杀一批,总比再建新的难民营省事。”
塞拉默默凝视着营地,风从漆黑的海上吹来,鼓动着帐篷的帆布,营中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瞭望塔的灯光扫过帐篷的海洋。
难民的埋骨之处是一片荒野,草皮已经被翻过一遍,露出疏松的土层。驻军没想到会有人半夜来挖坟,附近半个人影都没有。一棵老树伫立在荒野上,巨大的古枝刺向天空,枝干遒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埃文把车停在树下,从后备箱里取出探铲。“好了,准备干活了。”
夜色已深,风声呜咽,一弯弦月高悬空中,树林里偶尔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的飞来,经过古树时猛扑而下,随即又迅疾升起,双翅急促拍打着,飞入黑暗之中。这一带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尸体埋在哪里,只能一铲一铲的碰运气,四人很快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埃文的探铲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立刻停手,掘开土层。三人都凑过来,埃文擦掉泥土,是个焼得焦黑的金属圈。“这是什么?”
“镯子吧?”丽达不确定的说,“再往下挖,下面肯定有东西。”
四把探铲同时掘着土,泥土一层一层拨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白骨。尸体被匆忙销毁,有的血肉尚未化成灰,皮肤却已完全碳化,尸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蜷曲姿态,有的肋骨折断,有的颅顶裂成了两半,其中还有一具女尸,怀抱幼儿遗骨,双腿后蹬,挺直了上身,呈前爬之势,显然在被推进焚尸炉时尚未死去,想从尸堆中爬出,却被活活焼死在了炉中。白骨成山,在月色下散发着森冷的光。塞拉一阵眩晕,连退了好几步,跪倒在尸堆前。
彼得完全呆住了。他去过战场,却只呆在后方,从未见过这种货真价实的万人坑。他跪下来扒开土层,捧出一颗婴儿的头骨端详,浑身颤栗:“天啊,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
塞拉霍然回头,彼得浑然不觉,浑身轻飘飘的,沉浸在喜悦中:“这个新闻是我的了!我要翻身了,我要一夜成名了!”
他满脸放光,不住的亲吻着头骨,想象成名后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个新闻的价值绝不亚于沉船事件,他要把它变成自己的独家报道。等到成名后,他要在苏莎市买一栋靠海的别墅,雇一个男仆,对了,还有他至今惦记的前妻艾丽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