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心想,自己现在的身份算什么呢?囚犯?恐怕不太像。他本来打算跟赫尔曼同归于尽,却意外捡回一条命。开始狱卒对他严刑拷打,逼迫他说出是谁在背后指使,莱特毫不畏惧,破口大骂只求速死。但几天过去了,却没人来管他,据说因为审理案件的将军太忙,懒得理会这件事。
莱特就这么被扔在牢里遗忘了,这间牢房没有灯,没有卫生间,铁门只有一个从外面打开的监视孔,天气闷热,牢里弥漫着恶臭。伤口很快化脓了,他发着高焼,夜不成寐,一直做噩梦。但他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好,时间一长,他没因伤势发作而死,反而差点被无聊折磨死。
死没什么好怕的,莱特心想。现在的状况令他十分厌烦,他甚至希望军部赶快把自己送绞刑架。他用小石子在墙记着天数,记到第八天的时候,牢门终于开了,狱卒的身影倒映在墙。莱特从床坐起来,镣铐发出清脆的声响。
“恭喜你。”他面无表情的说。莱特有些摸不着头脑,恭喜?恭喜什么?狱卒押着他离开牢房,经过一道又一道拐弯,前方终于亮了起来。阳光扑面而来,莱特眯起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军官,指间夹着点燃的雪茄,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肩的金星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好了,放开他吧。”里昂用鞋底捻灭了烟,把手插进兜里。狱卒解开了莱特身的枷锁,沉重的铁链落在了地。莱特活动着手腕,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和他道别吗?”里昂又说。
莱特抬起头,来人满面寒霜的朝他走来。她穿着松石绿的裙子,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甚至化了淡妆。莱特想起中学毕业典礼,塞拉就是这副打扮。她一向不在意外貌,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个很美的女人。
塞拉停在莱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莱特被打得偏过头,右脸立刻凸起一个清晰的掌印。血丝沿着他的嘴角滑落,莱特桀骜的昂着头,塞拉扬起手,本想再抽他一耳光,手却顿在了半空中。莱特蓬头垢面,脸色憔悴,手乱糟糟的缠着绷带,囚服的血迹都变成了黑色。
塞拉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描画精致的眼角一瞬间红了。她眼中泛泪,用袖口擦着他脸的血,雪白的袖子很快沾满了污渍。塞拉放弃的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莱特的衣领,轻柔的抚摸着他脸的伤,好像怕弄疼了他,眼里满是眷恋。
“谢谢您,少将。”她回过头,对里昂说。
“我从来不会拒绝女士的请求。”
里昂的话仿佛重锤落在心,莱特浑身一震,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请求?你许诺了他什么?”
“杀人偿命,但你的母亲愿意一命换一命。”里昂靠在门框,微微一笑,抬起手,“夫人,请。”
巨大的惊悸在莱特脑中炸开,他猛的转过身,但一个人立刻从身后把他扑倒。莱特拼命朝母亲的背影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监狱的门缓缓合,仿佛一把钢刀把阳光劈成两半,隔开了生死。
“妈!”莱特肝胆俱裂,疯狂的挣扎着,“妈妈!妈妈!”
他用力把菲尔德摔在了地,菲尔德摔得眼冒金星,脸的血都顾不得擦一下,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抱住莱特。
“放开我!”莱特摔开菲尔德,一个踉跄扑倒在监狱门前,疯狂的用身体撞着门,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妈,我错了!你回来!”
菲尔德一拳揍了他的鼻梁,把他揍翻在地。两人在台阶滚作一团,宣泄般在彼此身制造出更大的伤痛。菲尔德泪流满面,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莱特倒了下去,血沿着额角和鼻梁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最后看到的是晴朗的蓝天,一只孤雁在天空中徘徊,发出凄厉的鸣叫。
“莱特呢?”
“还在房间里。”西蒙尼叹了口气,“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治伤,不肯吃东西。还有卢恩,接连失去挚友和妻子,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样下去这个家会垮的。”
“我会尽力劝劝他。”吉尔伯特点了点头,推开了门。屋里乱的一塌糊涂,碗碟泡在水槽的污水里,垃圾箱已经满的溢出,污垢从卫生间流到走廊里。他避开碗碟的碎片,走到莱特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吉尔伯特放下饭盒,摸出一根铁丝打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有一丝光,莱特一动不动的蜷成一团。听到开门声,他慢慢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吉尔伯特差点没认出他。
“你回来了?”他微微翕动嘴唇,声音砂石般粗砺。
“嗯。”
吉尔伯特拉门,莱特没有动弹。他依然穿着囚服,身的伤还没处理,浑身散发着恶臭。吉尔伯特放下饭盒,跪坐在他面前。
“莱特,你想听听我的父母吗?”
“你有父母?”
“当然,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莱特无声的笑了一下。吉尔伯特说:“我父亲以前是个工人,后来工厂倒闭了,他整天在家酗酒和打我妈。他是个人渣,饥荒年间曾打算把我和妹妹饿死。那年我四岁,妹妹才不到一岁,小孩子不懂叫饿,只会不停的哭,妹妹一哭,他就往襁褓里扎图钉,直到扎得她再也不敢哭。”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莱特:“我本来会被饿死,但妈妈把身的肉割下来,喂饱了她的孩子。她平时对我们很糟糕,动辄打骂,但我和妹妹年纪小,饿得特别快,她就给我们煮了一个冬天的肉汤。开春的时候,她死了,死的时候两腿只剩骨架。”
莱特的身体一震,终于露出同情的目光。吉尔伯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就记不起她的长相,却一直记得她死时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会为了孩子付出生命,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他轻轻抚摸莱特的头发,仿佛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她们宁愿牺牲自己,都要让孩子活下来。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长久的活着,因为伯母的生命就在你的体内。”
他揭开饭盒,里面的饭菜已经没有热气了。他盛起一勺送到莱特嘴边,这次莱特没有拒绝。吉尔伯特喂一勺,他就吃一勺,好像生命里只剩下机械的吞咽。慢慢的,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饭盒里。
吉尔伯特放下勺子,用手遮住了莱特的眼睛。滚烫的泪水贴着掌心滑落,莱特紧紧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