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走出汗青阁,宋矜歌便怀中的狐狸给抛开,但见它灵活地在空中翻滚一圈,然后稳稳落地,仰着头望她,眸中水光潋滟,流露出一种委屈的情绪。
“自己有四条腿,自己走!”
宋矜歌走在前面,过了一小会,回头看见狐狸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当她走到回廊时,宋如风正迎面朝她走来。她眼尖地看到宋如风的腰间系有一个储物袋,绘着烟海楼的字样。
“道友这是要离开了?”宋如风人如其名,让人如沐春风,“这狐狸是掌鸣院的人捉住的,已经上报过伐昆院,道友记得去妖兽坊登记此狐狸已认主了,这是六院所订的章程,虽然司簿说是小事一桩,但道友还是要遵守,免得日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宋矜歌闻言向他致谢道:“多谢道友告知,我待会便去一趟伐昆院。”
“嗯,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她望着宋如风的背影,挺直如松。
烟海楼距汗青阁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宋儒戍遣他去烟海楼拿道衍时期的地图竟然此时才回,甚是奇怪。
他似在这里等候多时,却只为了告知她记得去妖兽坊登记,令人不得不多想。
故意而为,又有何目的?
罢了罢了,多思多虑伤身,她还是少想一些,先去一趟伐昆院,解决这只狐狸登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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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六院中,伐昆院司物,众人所享用的修炼资源由其发放,可以说伐昆院与宋家众人息息相关。
伐昆院的妖兽坊门可罗雀,负责看守的事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衣襟处绣有象征着伐昆院的瑞兽朱雀图样。彼时他低头看书,甚是入迷,连有人跨进妖兽坊的门槛也毫无知觉。
宋矜歌打量一圈周遭,心中便有了较量。虽说是妖兽坊,可坊中并无妖兽,只有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厚实的册子。
“道友,我来登记一只认主的四品玉尘狐,是掌鸣院的人在贺洛山捉住的。”
宋家人之间都有各种弯弯绕绕的血缘关系,近的还好说,远了就不知道称呼些什么,所幸大家都是修士,一并称为道友了。
男子闻言抬起头,看向来人,脸上的平淡之色骤然凝固,透出几丝郁气,正欲要开口却又被来人出声截断了未吐之言。
“二哥?你在妖兽坊当差?”宋矜歌惊?诧道,先前男子低着头,她看不清楚面容,是以并未第一时间认出是男子是她的二哥宋宜温。
“是啊,两个月前伐昆院招收事者,我便报名参加,被分配到妖兽坊做登记之务。”宋宜温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放在桌面上,翻开至四分之三的位置,指着空白的一页说,“喏,就填在这里吧,姓名年龄修为所属院落,妖兽品种来历认主时间。”
宋矜歌闻言点点头,拿起搁在笔架上的毛笔沾上墨水,两三行便写得清清楚楚,放好笔向二哥致意道:“写完了,可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有。”
宋宜温打开摆在桌面的八宝匣子,从中拿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纯白色石头,施展术法使其浮在半空,一息后,石头缓缓落在册子上。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拿着这块影石去平修堂领妖兽的灵食。”
“还有灵食可以领?”
“嗯,你的妖兽是四品,正好达到伐昆院定下的规矩。”
宋矜歌若有所思:“那二哥你可知道妖兽坊最高品阶的妖兽是几品?”
“七品离尤,可化人形,为掌鸣院司簿宋明月所有。”
“竟如此厉害!”
宋矜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身边同辈并没有人养过妖兽,她对妖兽的认识仅限于书本,不曾想宋家竟有人能与七品妖兽契约。
妖兽寿命长,却难以生灵智,脑子一根筋,化人形后便拥有比拟人类修士的智慧,于修行之路大有裨益,亦能成为一方妖王。这位司簿能得到其认主,想来自身必有过人之处。
宋矜歌瞅着四处乱瞄的狐狸,忽然就多了几分羡慕,七品妖兽足以堪比金丹修士,谈不上保命,却也能在御敌时添几分胜算。
不过养妖兽可以报销灵食,她倒也不需发愁该如何养,心中稍安。
而宋宜温低头看了一眼登记册子,目光落在来历一行上,手里无意识攥住那页纸的页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嘴角扯出几分笑,可方上扬的弧度又随即落下,任他如何努力也做不出笑容,只得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淡,问:“贺洛山的狐狸,可是大哥捉给你的?”
“若是大哥捉的,必然不会是狐狸,我喜欢的是兔子。”宋矜歌不知二哥怎会有如此一问,便把狐狸的来历说了一遍。
“原来是如此啊,那看来这只狐狸是与你有缘。”
宋矜歌摇摇头说:“可我觉得它是不想来妖兽坊,故意认我为主的。”
“是吗?或许吧。”
“这只狐狸狡猾着呢!二哥,我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宋宜温点点头,几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送其离开。当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他徒然拔起的心总算安稳落地,那种难以言明的情绪,随着少女的到来而翻涌过一遍后,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不曾发生。
他低头,将弄皱的页脚抚平,视线落在‘掌鸣院’三字上,嘴角微微向上扬,并无先前之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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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修堂。
宋矜歌凭影石领到了两瓶辟谷丹,这才知道公费养妖兽是多么的敷衍。
但也总好过没有。
她抱起狐狸离开伐昆院,路上闲来无事,试探着用神识化作一只手,轻轻地戳了戳识海里哪只狐狸的肚子,发觉又软又绵,不禁大为惊奇,玩得不亦乐乎。
穿过一条青石小道,小道两侧是丛丛繁花,香味馥郁,宋矜歌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心脾清明,一些疑惑亦渐渐浮现。
宋未央,宋长乐,宋儒戍,宋如风,一个一个都表现得奇奇怪怪的,仿佛都藏着掖着什么大秘密,而且她隐隐觉得这些人似在围着自己打转。
难道她才是主角?
宋矜歌抬头望天,却看到不远处的枝头上立着一只鹂鸟,思及宋儒戍曾说的鹂鸟是登玄院对人监视的标志,不禁瑟瑟发抖,料想做主角做到她这份上,也忒失败了!
瞧瞧她现在的境地,筑基不成资源减少,机缘倔犟宁为玉碎,查到线索又有何用,狐狸认主平添变故,兜兜转转回到起点,不过是白忙活一场!
人生有太多的喜和悲,纵观今天种种皆是悲,宋矜歌心中难忍不停淌泪,穿越至今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敢情身边有些人是面具傍身,以往的认知真真假假,根本不知道他哪天会摘下面具,让人大吃一惊又无所适从。
勿视人形者,当望人未见。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从前宋儒戍授课时说过的一句话,直白来讲,就是不要看别人给你看的,要看别人藏着掖着不给你看的。
宋矜歌如同当头棒喝,醒悟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就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旁人。
一味用经验去评判人事物,当经验过时,屡试不爽的招式便会成为大坑招。
今天,便是经验过时的起始点。
而今天,又是那个人被她低估了?
一个模糊的猜想,渐渐难掩身形。那个被狐狸破坏的,掀开面纱的一瞬再度重现,她的思绪穿过层层迷雾,终于抵达了豁然开朗的出口,一位少女此刻就站在面前。
她逆光而站,耀眼醒目。
宋矜歌伸手,掀开遮在少女脸上的神秘面纱,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野,‘果然如此’四个字浮现在她脑海当中,耳边是少女临走前耐人寻味的话语。
‘微小的蚍蜉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寻木也会倒下。’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偏离轨迹,找到了被忽略的细节。
经验误己,太过不该。
宋长乐并不是来抢机缘,而是想让她知道机缘,最好占为己有。
一个深谙阵道和推演之术的人,怎么可能性格直接,行为直白,怕不是一个被修炼给耽误的演员,所谓的索要葫芦不过是演一出戏给她看。
唯一明显的破绽曾出现过一次,只是被她自己给自己强行解释,并信以为真。
那两瓶蕴识丹。
学习丹术,需要足够强大的神识才能控制丹火,而神识是需要慢慢积累,而不是用丹药催长神识,一步登天。
固本方能长远,凭空产生终究会突然失去,妄想一步登天者只会摔得更惨。
有句话就说得非常形象生动,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宋简白身为丹道大家,不可能连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都不知道,所以必然不会给宋长乐丹药以习丹术。
最关键的是,蕴识丹的基本作用是蕴养温补神识,而不是增涨神识。
宋矜歌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会想岔,还为此自行解释一番,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把关键人物给遗漏了。
现在想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宋长乐神识受损,要么就是她背后那人的神识受损。
宋矜歌更倾向于后者。
一是宋长乐神识受损,宋简白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二是她曾在烟海楼看过一本书。
《诸道分介·九卷》写道:神识是维持魂体状态的三个条件之一,身死入鬼道者须固神识,牵引三魂七魄凝聚不散,此后修为每增长一阶,神识强度便增长一分。
是以修鬼道者,神识强横,同期修士中无敌手。
虽然不知道宋长乐背后那人是否为鬼修,但观她说话时的表现,显而易见此人匿在其识海之中,可以随时提点。
可修士的识海是极其脆弱的,若外界神识侵入,想摧毁识海可不费吹灰之力,是以修士轻易不会开放识海,任由旁人的神识进入,更别提任其寄居。
看来,宋未央对此人极为信任,堪比亲人。
她默默记下这一点。
且说回蕴神丹之效,得以推出此人神识受损。而魂体神识受伤的原因有二,受伤和天谴。
若是后者,事情便愈发的有趣了。
宋矜歌心下叹息,识海中神识化成的手没留意,力道过重,将狐狸给揉扁了。
“嘶命……本殿下命令你快停止这种无礼的行为!”
识海中的狐狸突然大叫着,挥爪甩在宋矜歌用神识化成的手上,当即剧烈的疼痛在她的识海中轰然爆发,继而席卷四肢百骸,她痛苦地蜷跪着,双手捂住脑袋嚎啕出声,泪水如同泄闸的山洪,缓了许久仍然作痛。
天杀的狐狸,损她神识,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