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羡逢的三次手术至少要在外地医院待好几个月。公司简单的事物他交代给了下属,但决策方面的问题还需要他参与商榷。
即使是住院,他也每天需要用电脑线上回忆。每次看他连着麦,满身固定器躺在病床上时,我又好笑又心酸。
寻思着他的许多工作文件还在家,我主动请缨坐飞机回本市帮忙拿资料。
临走前,翟羡逢还有些不舍,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来回跑,太折腾了,直接叫人把东西邮寄过来也可以。”他诚恳地建议。
“舍不得啊?”我抛了个媚眼,“没关系亲爱的,想我就记得打电话给我。”
“对。”他这次没跟我别扭,大大方方承认。
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满意道:“真乖,奖励你的。”
他眼里的宠溺都快溢出来了。
自从上次我表白之后,这家伙便再也不跟我扭捏,黏腻得好像一对热恋期的情侣,完全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焰,总让我会想起《史密斯夫妇》。
“常攸嘉,你是我的一切。”他说。
“情话功力渐长啊。”我扬眉。
“这不是情话。”他手指摩挲着我脸颊的皮肤,“是事实。”
我别过脑袋,用手背遮住眼角,突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我爹告诉我。
“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他把你当一切。”
……
并非害羞,是因为害怕在他面前会哭出来。
*
公馆有几天没住,平时全靠阿姨和佣人打扫。
回到公馆时,阿姨还很意外。
“常小姐,您怎么提前回来了?先生呢?”
我向阿姨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换下外套,还来不及休息就急吼吼地往书房冲。
阿姨在身后喊,“资料的话,您说一声我就可以邮寄去的,何必跑这一趟呢?”
我没有空闲回答。
拿资料只是借口,我有我不得不回来的理由。
自从新书发布会风波之后,我就开始留意起了网上的动向。
戚漾兮的公关速度很快,几天之内,就在网上买了无数澄清贴和声讨贴,证据有力,逻辑清晰,让许多路人都开始责备这次风波的幕后主使未免太过分。
当然,我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自从那天一群人举着“支持羲和”的横幅闯进之后,我才突然想起翟羡逢先前放在书房柜子里的情书。
洛羲和。
我不信这世界上有如此巧合。
我翻着抽屉和柜子里的资料,却发现之前那封情书已经不在原位,可能之前就被翟羡逢发现,重新放到了另外的位置。
我几乎搜查遍了书房的柜子,却没有找到有关那封情书的任何线索。就在我叹气起身时,突然无意撞到了一旁的书柜,之前翻找过的文件全部散落到了地上,凌乱的雪白色铺满视线。
我蹲下身,一张一张整理,收拾好,却在拿到一张文件时,愣住了神。
那是一张英国医院的检查报告,心身医学。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重度抑郁症)
我看着A4纸上的黑字打印体,突然失去了拼写单词的能力,每个字符被拆分得混乱无序,在大脑里毫无头绪地碰撞,尖锐的疼痛感侵蚀了大脑神经。
我忍不住用力捂住脑袋,跌坐到了地上,视线逐渐被白茫茫的景色占据。
看见的是英国的漫天大雪。
我穿着一身绀色长大衣,黑色高帮靴踩在松软的白色里,在雪地中留下一个一个脚印。
翟羡逢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脖子上红色的围巾招摇地随风飘着。我们在苍茫的雪地里,变成了两个渺小的点。
突然,我蹲下身,从雪地里捧起一把雪,揉成一个小雪团,趁人不注意,恶狠狠地朝身后的人砸了过去。
他被砸了个措手不及,高挺的鼻梁上都残留着痕迹。
我得意地朝他扬眉,他摇摇头,一脸无奈,在我得意忘形时,也乘人不备地往我身上砸来一个小雪球。
我惊叫一声,指着翟羡逢的鼻子大叫:“你皮厚了!”然后不服输地又朝他身上抛了一捧雪。
英国雪天,我和他在这样的季节,抛下了长久以来世俗的面具,像个丢盔卸甲却又踌躇满志的士兵,变成了两个普通的小孩,打了一场痛快的雪仗。
翟羡逢佯装缴械投降,却在我放松防备时,猛地朝我扑来,把我摁在了雪地里。
我仰起头,一边笑,一边说:“大衣全湿了,你赔啊。”
“我帮你找干洗店。”
“抠门死了,你不应该说送我一件新的吗?”
“你想得美。”
他搂住我,下巴放在我的肩上。我躺在雪地里,看着头顶的雪从云端缓缓落下,就像是看了一场全是空镜头的电影。
我想起了岩井俊二的那部电影,《情书》的开头。渡边博子屏住呼吸,安静躺在雪地里感受冬季脉搏的运动。
从前我不明白,可这一刻我却似乎懂了。
那时的博子,其实是在模拟一种死亡的感受。
我突然有了一种猛烈的茫然。从前总认为“活着”其实是“生活”最后的底线,直到后来才会觉得,比起行尸走肉,死亡似乎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无权说做出这样选择的人是懦弱的失败者。
无言了许久,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一字一句斟酌着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真的真的真的讨厌这个世界到活不下去,那就走吧。走得远远儿的,去另一个地方。与其这么痛苦地苟延残喘,我宁愿你……”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不由染上了哭腔,埋在他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他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笨死了。我要是走了,你不得哭死?”他轻声说着,手指拂过我耳旁的的碎发。
我红着眼,咬牙切齿:“靠,翟羡逢你大爷的!都这个时候了,你管我做什么啊!你能不能自私点,就想着自己啊!以前那个天天跟我抢糖的小屁孩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他凝视着我,安静得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张扬的翟羡逢。默了许久,他才终于重新开口。
“笑一笑吧,常攸嘉,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那张确诊报告上,已经沾上了灰色的泪渍。
而阿姨此刻正焦急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常小姐?您没事吧?最近有按时吃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