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策抵达东都,不像离开长安时默默无闻,关注的人不少,官阶虽不高,兵马也不多,却是自成体系,在东都,他没有直属上官,是本衙门的主官。
初到贵地,照例要拜码头,权策还未动身,洛阳府衙的主簿上门来了,洛阳令魏元忠迫不及待,要跟有大慧根的权策将军纵论佛法。
权策突击翻了一遍摩诃般若经,麻着头皮登门。
“哈哈哈,权家小郎君,来何迟也”
魏元忠长笑三声,迎出大门,不待他施礼拜见,伸手拽住,把着他的胳膊同进正堂,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看得他恨不能闪身就逃,魏元忠是要玩儿现场直播。
“你自洛阳来,有范阳卢氏子弟跟随,恰好我近日听闻在岭南弘法的慧能法师,途经法性寺,见二僧争辩,风吹幡动,动者何物,法师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似与无我相无众生相相悖,何解?”魏元忠直奔主题,好在并未探讨佛经奥义,而是佛家哲学。
权策松了口气,这个他能招架一二,“佛心空空,而包罗万象,顾念众生,忘我而存人,是为仁者,心外无物,风动幡动不过梦幻泡影,心不动,万相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魏元忠凝眉苦思半晌,若有所得,“佛家断七情六欲,红尘之事难解,何为?”
权策苦笑,“断绝七情六欲,非有大毅力不可,于我辈凡夫俗子,只须莫求无缘之爱,莫生无解之恨,宽恕别人,即是饶恕自己”
“小郎君念头通达,佛理精深,可有心效仿先贤,遁世修行,得大自在,与世间众生往事一一和解,岂非彻底饶恕了自己?”魏元忠这厮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似乎对自己挖的坑极为满意。
权策微笑摇头,他对这个坑也很满意,立刻拿出佛爷们最喜欢的口头禅,“令尹着相了,修行何必拘泥遁世,人生如逆旅,我,自是红尘惆怅客,亦是浮屠修行人”
魏元忠被打脸,也不尴尬,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听闻小郎君在荥阳郑氏论说佛道,圣贤从来无二心,愿闻其详”
这个问题,听着有点像是最后一道题的样子,权策打起精神,“道家无为自然,无我忘机,成仙成魔,全在一念,佛家无我相,灵山自在心头,善果恶果,全凭一心,只须许下宏愿,以大无私、大善念加持,则佛道圣贤,毕至矣”
“听起来,似乎与孔圣我欲仁,斯仁至矣,异曲同工”座中有人插言,继而众人议论纷纷。
权策舒一口气,宝相庄严,“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
魏元忠率先起立,躬身为礼,众人跟从,权策还礼不迭。
交谈片刻,魏元忠邀他到书房,一屁股坐在胡凳上,眼神冷冽,“权将军,你真认为,佛道圣贤无二心?”
权策神色一凛,这个老头儿,现在指的,必然不是宗教问题,两人初次见面,就提及这么危险的话题,是否太过草率?权策闭口不言。
“呵呵呵,小郎君还是太年轻,适才侃侃而谈,现在却成了鹌鹑”魏元忠春回大地,乐呵呵的像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世间学理,尽是理想,诵经的也好,传道的也罢,终归还是人,而人心,是最易变的”
“谢令尹大人提点”权策面色不变,行礼如仪。
魏元忠打量他许久,微微叹气,“听你辩论佛理,诗意盎然,填的词也尚可,我这书房,差一副字,你为我写来”
“愿为令尹效劳”权策心中苦涩,他对没进入中学历史课本的历史人物都不甚熟悉,魏元忠也是闻所未闻,但他能在此时稳坐洛阳令位置,必然是武后信任的人,不得不再做文抄公,讨好一二。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魏元忠看他写完,沉吟良久,品评道,“此诗壮烈沉毅,遍布雄浑慷慨之气,足可掩盖手书之恶”
权策面上谦恭,心中腹诽,既然掩盖了,又何必提起。
“这幅字我收下了,悬挂在这个位置”魏元忠比划着书架旁的开阔白墙,郑重其事,“用以自警,也与你共勉”
权策心神咯噔一跳,既然是武后的人,哪里还会有东南西北风?如果不是,那他咬定的青山,又是谁?与我共勉,他又怎么知道我咬定的青山是谁?
骑在马上,权策颇费思量,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甩甩脑袋,把杂念剔除,白马寺近在眼前,里面的大和尚,也不是易与之辈。
“下官权策,拜见薛大将军”薛怀义在,端端正正坐着,苦着张大脸,没有跟他的小沙弥胡混。
“魏元忠老儿,忒也无礼,你是天后委派来守万象神宫的,怎么能说劫走就劫走,当我堂堂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是纸糊的不成?”薛怀义声音阴沉,混不吝依旧,但权策还是敏感发现了不同,要是以往,有人给他气受,他早就扑上去撕打了,怎么可能那么消停?
权策小心地带了带节奏,也苦着脸,“正是,下官本打算拜见国公,怎料,魏令尹不由分说,实在无奈”
薛怀义脸上厉色闪过,不愿多提,“老匹夫休要得意,我已经命人今晚去他家扔大粪,找回场面,听说你那什么佛什么道的,很灵光,要不,就在我白马寺剃度皈依如何?”
权策如遭雷击,“下官,那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适宜,国公明鉴”
薛怀义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罢,洒家近日有些难事,须得设法挣些脸面,你脑子灵光,帮我想想,若是不能,哼,管你什么老小,到白马寺来给洒家吃斋念佛,滚”
“自当为国公效力”权策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国公,我部千牛卫,想要定制些轻便装束,您看,可否……”
“可,自然可”薛怀义眼睛一亮,“我这就安排人上奏天后”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去。
权策心中恍然,这大和尚,定是又获罪于武后,变着法儿的想挣表现争宠,这一点,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离开白马寺,又去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府上拜访,门房传话,大将军昨日已经见过权驸马,请权将军不必多礼。
权策一懵,脑子轰轰作响,对啊,他们父子不同谋,外人却不这样认为,麹崇裕见了父亲,就不再见他,魏元忠认定他父亲咬的青山就是他的青山,一再提到人心易变,又是何意?
权策心乱如麻。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权忠和权立拖着伤到书房来,等候权策给他们的判决。
他们的问题,昨晚都说清楚了,权忠从账上支用了大笔银钱,与麹崇裕府上的家仆饮酒应酬,这尤罢了,顶多是行为不检,严重的是,他买通麹崇裕府上的门子,编造谎言,给了主人权毅几次闭门羹,权立辗转得知,一怒之下,意欲砍下背主贼子的项上人头。
权忠打探消息是权策授意的,破坏权毅的行程,却是自作主张,他知道大郎费尽心机才离开长安到东都,主人初来东都,就跟统兵大将来往过密,势必对大郎不利,才出了下策。
“权立,母亲那边正缺人手,你善于理财,去府中账房报道吧”
“权忠,你降为杂役,回长安去,把院儿里刻着未名的大理石,运回东都来”
“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提”
“是,大郎”权忠乐呵呵,用袖子抹抹脸。
“大郎……”权立瘫倒在地,嚎哭出声。
咔嚓,权策仰头看了看天,冬雷震震,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