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权策的小院儿里。
晨光熹微,上官婉儿披散着一头青丝,素面朝天,身上只有一层粉红纱衣遮体,哼着小曲,手里拿着梳子和篦子,慢悠悠为权策打理发髻。
看着镜子里剑眉星目,神情坚毅的男人,突地丢开手中物事,将他的脑袋抱入怀中,下巴在他头顶厮磨良久,闭着眼问,“大郎,接下去,你要做什么?”
权策露出个悠然的笑意,“表兄年岁大了,不能无偶,云家有眼无珠,我自要为他另寻良配”
上官婉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中对他躁进的担忧烟消云散,“侯将军就是大郎做的媒人,如今伉俪和睦,琴瑟相合,想必能为王家大郎觅得圆满姻缘”
权策眼中精光闪闪,反手轻抚上官婉儿的脸颊,直言不讳,“自然要圆满,不止要令表兄满意,亦要令陛下满意”
上官婉儿贪恋地享受这一刻,心中百感交集,痴痴畅想,若是今日早来,会是怎生光景,转念想到武后的命令,不得委身于权策,更不得倾心于他,若是今日早来,她怕是早变成一抔黄土,倒是如今,她已满身污秽,那英明神武的陛下,怕也懒得理她委身给谁了,总算可以与心中郎君耳鬓厮磨。
这大概就是天意,“大郎,你上次见婉儿,曾吟过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听得奴奴哭了一整晚,全词如何?还不快些道来?”
权策万恶的笑容又出现了,“婉儿,今日不想告知你全诗,我倒有另外半阙词,你是听呢,还是不听?”
上官婉儿俏脸含煞,瞪了他许久,拧过头不予搭理。
权策并不来哄她,自顾自眺望窗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上官婉儿品咂了半晌,自然知晓这是在安慰她,慢慢将身子偎到他身边,“这是水调歌的词牌,此曲自前隋炀帝时期谱出,几乎无人填过,只可惜,又只是后半阙,大郎为人温柔知趣,唯有诗词,却是暴虐残忍得紧”
权策笑而不语。
时辰不早,两人洒然作别,上官婉儿回宫当值,权策去了正堂,拜见太平公主。
权策避开太平公主异样的视线,躬身道,“姨母,孩儿有些私事,想要请上几日假”
“呵”太平公主自台阶上迈步下来,转着圈儿打量他,仰着头朝天上唏嘘一声,“大郎长大了”
权策抬起头与她对视,“姨母,孩儿已经十八了,自然长大了”
太平公主脸颊清冷,“说说看,你为何请假,若是合情合理,我就许了”
权策直言,“孩儿要去为表兄寻一门亲事”
太平公主失笑,“哟,咱家大郎就是有骨气呢,行,姨母许了,若是你能替高安找回这个面子,姨母必定重重赏你”
权策躬身谢过,大踏步出门。
太平公主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游走,直到不见了人影,才自失地摇摇头,“到底是不同了”
河北道,洺州,武安县。
权策带着葛绘一道出京来此,身边只带着沙吒符和绝地两个护卫,权立带领的车队却有数十人,十几辆大马车,装满了各色钱帛和贵重礼品,他的出发,吸引了朝堂不少人的关注,想要看看权策如何扭转乾坤,心性差点儿的,还巴望着权策能跟李昭德对上,看一场真人厮杀,岂不是赏心乐事?
神都洛阳的目光跟着出了河南道,又跟着到了河北道,过了黄河,戛然而止,自此而北,已无显贵。
葛绘也好奇,北地的夏季三伏咄咄逼人至极,坐在马车里闷得慌,骑在马上晒得慌,令人生无可恋,“大郎,风尘仆仆的,来河北道作甚?”
权策伸手抹了一把油汗,笑眯眯地道,“葛兄,我有个故事要讲与你听”
葛绘作洗耳恭听状。
太宗时期,太白星屡现于白昼,史官占卜认为是女皇登基预兆,民间又有谣传,说“女皇武有天下”,太宗对此深恶痛绝,某日宫廷宴请诸位武官,行酒令,要求讲各自乳名,右武卫将军李君羡乳名为“五娘子”,太宗闻之一惊,李君羡官职为武卫将军、封号是武安县公,皆有“武”字,乳名又是“五娘子”,与谣传暗合,太宗对此甚为疑忌,遂革其禁军职,一个月后,遣使宣旨诛杀,除其爵位。
权策娓娓道来,葛绘听得一惊一乍,仓皇四顾,压低声音道,“此宫廷辛秘,大郎如何得知?”
权策摇头不语,他自然不会说,他是看了至尊红颜,特意去翻史书想要证伪,结果发现,真实的历史却比电视剧的演绎更要巧合残酷。
史书中未曾提及李君羡与武后的交集,但李君羡的死为武后挡了刀子,却是真的,而且此时揭露出来,还可给太宗皇帝泼上脏水,武后应当乐见其成。
讲完故事,权策开口问,“葛兄,其有意于朝堂乎?”
葛绘迟疑,“大郎英果,才智过人,何不自为?”
权策笑了下,挥舞几下马鞭,“我再入朝堂之时,当不再沉沦下僚”
葛绘懵懂片刻,不解其意,搓搓下巴,“如此,便依大郎,只是二郎怕要另觅蒙师了,我便试试这官场也罢,若不合我意,再归去不迟”
权策哈哈大笑,“官场名利场,波澜起伏,花样翻新,愿葛兄在其中过得快活”
两人抵达了武安县城,休息一夜,便去了周边镇子上,四下打问李君羡的故居家人,只说是以前受过恩惠,前来报恩的,此事过去未久,知情的人不少,热心的乡里人将他们带到了李君羡家人的住所,一路叹息摇头,李君羡被杀之时,留有二子一女,儿子都未能长成,双双暴毙而亡,只有女儿李蓁长大成人,后嫁与本地一家富商,生育了一双龙凤胎,眼见日子好转,那富商却又在行商路上遭遇不测,族人争产,将他们娘三个赶出家门,回了娘家寡居,苦哈哈做针线维持生计,好好一个功臣门第,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听上去是一副凄凄惨惨景象,进了家门,亲眼所见,却并非如此,家中用具摆设,都是陈旧便宜的东西,但却干净利落,齐齐整整,不见脏污,院中几只鸡鸭乱跑,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弯腰打扫,面色恬淡,不见愁苦。
权策上前见礼,听闻是皇族中人,李蓁脸色难看,虽未曾开口逐客,却冷淡了下来。
“我虽为皇族,却比平民百姓都不如,不怕夫人笑话,我家表兄同样是皇族,却遭朝中显贵夺了婚事,成洛阳笑柄,也因此,家中无意再在朝中寻亲,故而前来此地,愿求取忠良之后,安乐持家,夫人切莫急于拒绝,武安县公毕竟在朝中显赫,他的血脉就此无闻,魂魄如何能安?即便不为地下人着想,也请为家中孩儿着想,夫人高风,能安贫乐道,如何忍心让他们也随你枯守田园?”
权策一席话,打动了李蓁,她又问了一句,“罪臣之后,可会对你家不利?”
难得一生坎坷,还如此善良,权策敬重之心更甚,“娶妻娶贤,与身份何干?”
李蓁闻言,才彻底放下心事,叫出一双子女,女儿为长,名李笳,儿子名李笊,同龄十七岁,随了母姓,也当为外祖父传下香火,两人容貌只是平平,待人接物,气度温文大方,丝毫不见畏缩局促。
商议之后,权策将马车上的钱帛礼品卸下,由李蓁散给乡里人,一同返回洛阳。
葛绘先行一步回京,长驱直入太初宫,敲响登闻鼓告御状,为已故武安县公李君羡鸣冤。
武后亲自召见了他,命众宰相随同旁听,听他感人肺腑一番陈词,尤其是提及李君羡家人现状,悲戚莫名,殿内起居郎为之泪目。
岑长倩等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昭德,权策此举算得高明,一石数鸟。
武后面露缅怀之色,叹息一声,下制追复李君羡官爵,由李蓁之子李笊承继。
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为王晖赐婚,转而问起葛绘的经历,“朕大周立国,求贤若渴,岂能让贤人在野,卿有才学,有骨鲠之气,又有匡正之功,可入兰台,为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