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佛残叶,流云万里,东起红霞。
柳府后山上一株长青大树上藏着三只人影,窸窸窣窣。
“邪童,看清楚了?”
“相当清楚。”
“都走远了?”
“应该是的。”
于是,公孙文安心地从树上跳下,大摇大摆地走到女孩身旁,蹲下把起了脉。
“还好,没什么大碍。”
“就是太瘦了。”
邪童瞅着女孩的小身板,啧啧不停。
公孙文又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摇头道:“萧府居然连冷脉都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起。”
邪童字正腔圆地学起了玉顷。
伊影皱起眉头,浑身起疙瘩。
从紫宸卫与节度使卫一起围剿斧头秃时,公孙文等人早已经隐藏在暗处,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奈何插不上手。
要不是他们劫下碧箫轩的一只信鹰,还不知柳府的后山有这等好戏。
黄毛丫头被救时,只有伊影察觉到这个女孩身上有股力量与阵法相抗。
那力量当时很弱很弱。
她会很强,这是伊影对这个女孩的第一直觉。
邪童戳了戳女孩的嫩脸,问道:“大公子,那我们要带她走吗?”
“不行,冷脉在公孙府太危险了。”
公孙文起身,示意伊影背着女孩。
以碧箫轩和天凌五府跟冷脉的关系,这女孩在他们谁那,都逃不出内宫的魔爪。
这也是玉顷为什么不想涉险把她带回萧府。
祸起萧墙,是玉顷最大的痛楚。
在天凌贵胄中,根基尚浅又偏安一方的大概只有丞相府了。
“走,去丞相府。”
“要带着她吗?”
“对。”
“大公子,丞相府虽好,可丞相……”
伊影背着女孩,有些不解。
邪童立马补嘴道:“你懂什么,丞相日理万机,不至于连个丫鬟都在意。”
还没等邪童说完,公孙文激动地拍拍了他的肩膀:“还是你懂!”
丞相府。
肃穆奢美的丞相府邸,端坐在天凌皇城最靠近天子脚下的地方。
它见证了天凌百年来帝王间的更替,同时,它的主人也如落花流水,更迭不止,只有它一直守在这里。
落叶漫天,剑舞随风。
柳青长袍,玉冠白面,眉清目秀,气若游龙。
只见商阙剑挑梅花,欺身而上,轻飘周旋。
身为丞相府唯一的血脉,丞相一直对他寄予厚望,不求位极人臣,但教流芳千里。
六岁习剑,七岁作文,文武两器,不分伯仲。
偏偏遇上公孙文,自毁前程。
想到公孙文,商阙甩袖收剑,捻着左手手腕的菩提佛珠,眉目清明。
他已经三年没见到那个人了。
他有些许后悔了。
倘若三年前,他再那么固执一点点,让某人再松一点点口。
在萧府机关墙下,那个人就不再是形单影只,而后凄凄艾艾地打道回府。
自那日后,他只收到一封字迹潦草的四字书:禁足勿念。
公孙文被禁足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因此他也没多放在心上。
几日后,他无意寻得一副琉璃围棋,满心欢喜,即刻修书邀约,可是等了近一个月杳无音信。
后来,他花了好大价钱旁敲侧击,才明白这回大夫人是不会轻易放人的。
他估摸着,无论大夫人是真动巨怒,还是暗度陈仓,总归不会太久。
然而,他这一等就是三年。
一想到这,商阙捻着佛珠的手不禁用力了些。
突然,劲风扑来,几片细长的叶子扫过商阙,射进泥里,激起一方尘土。
黑影闪过,伸掌推向商阙,抬腿撞中肚,驱身扫下盘。
商阙侧身躲过,步法轻灵。
来人像抓着一团轻飘柔软的蒲公英,掌风招式在哪,就往哪飞远。
出招越是凌冽,所受之处极尽缥缈,难以捉摸。
啪啪啪。
公孙文的掌声刚响起,伊影立马收手,毫不拖泥带水。
他一点也不想跟商阙过招。
春来秋去好几载,商阙依然只会躲,打得一点都不畅快。
邪童半扶着女孩,趁着间隙便把人扔给伊影。
他虽不至于贵胄子弟般娇生惯养,却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又常年跟在大公子身旁,身价无异于半个主子了,扛人这等粗活他还是欠些火候的。
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下钻进商阙的眼底。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名稚嫩骄气的少年抽丝剥茧蜕变成风流清俊的青年。
“你、你被放出来了?”
这话问得让公孙文恨不得给商阙肩上来一拳,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什么叫放出来了?我这叫解禁,解禁!懂吗?”
“那有啥区别?”
邪童小声咕哝着,再看看商阙那眼神,他怎么有种豺狼现世的错觉。
商阙心底攒着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公孙文便把眼神飘到伊影背后的女孩。
于是,他只得不情愿地改口道:
“这女孩是?”
商阙其实一早就注意到这女孩了,非比寻常。
只是他觉得不重要,不想费口舌。
“你猜。”
公孙文抬手刚揉着腰身,邪童立马拖来竹椅塞在他臀边。
远处的侍女见状,伶俐地端来早点茶水,伺候得炉火纯青。
毕竟公孙文的口味她们记得比生辰佳节都牢靠。
他一坐下,商阙便眼尖瞧见了一小团柳絮在他的后脑勺上左右晃荡。
商阙伸手滑落柳絮,开口道:“你们去了柳府?”
寻常人家的青柳三月飞絮,随秋凋零。
在天凌,若是有万柳长青、腊月扬絮,只此柳府。
邪童见着某人的爪子在他家主子的头上迟迟不肯挪开,而他家主子这会整颗心都扑在糕点上,毫无察觉。
本着奴仆的尽职,邪童毫不客气地近身解开公孙文的披风,顺便装作不在意地打飞某只爪子。
……
“商公子,猜出来了?”
商阙不语,瞅着刚刚被拍红的手背,整张脸阴沉得可怕。
他猛地夺过公孙文正往嘴里塞的榴莲酥。
“大公子,三年不见,可患了哑疾?”
对此,公孙文极其自然地把手伸向茶盏,呷了一小口茶。
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你还记得那本宫娥册么?”
商阙拧眉,满目皆惑。
“就是那本在你爹书房旮旯揪出来、以至于你被丞相追打三条街……”
“主子谈话,你瞎参合什么?”
一听这清冷又傲气的语气,伊影背着女孩不留痕迹地向后退了退。
他跟着公孙文也有几年时间了,他这种榆木疙瘩都很能深刻体会到这位商公子与邪童之间的水深火热。
公孙文不在时,两人背水相弃,隔江万里、冰天雪地。
公孙文在时,两人火海针锋相对,辩声鼎沸、拍案连连。
直至今日,他依然想不通,商公子为何自降身价,处处与邪童抬杠。
邪童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但是被骂还不回怼,除了大夫人,其他人还真没这待遇。
“商公子,我家主子尚未心急,您这是想鸠占鹊巢还是越俎代庖?”
眼看这两人剑拔弩张,公孙文扶额,有些头痛。
恰巧伊影背后的女孩皱了皱眉头,似乎快要醒过来了。
“找间房先安顿下吧。”
身旁的侍女听到公孙文的使唤,如获大赦,麻溜地领着伊影去了偏院。
虽然她们家商公子脾气很好。
但是脾气很好的人要万一哪天不好,那就是内院整日满天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