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信使?”堂中,元彧闻得僚吏禀报,手捻棋子,微微皱眉道:“怀朔被围如此之久,还有信使到来?该不会是叛军士卒伪装的吧?”
“是张参军领入郡府的。”僚吏小心翼翼禀道。
见临淮王不悦,与他对弈楼宝的应声骂道:“张连德(张琼字)也忒不懂事,信使自有驿馆招待,领到郡府是要干什么?逼宫吗?”
对于信使的来意,楼宝再是心知肚明,眼下怀朔被围,除了请援没有别的可能。
可问题是,官军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强,中兵、州郡兵、蕃兵互不统属,临阵指挥起来难度倍增。
尤其是那些桀骜不驯的蕃兵,只听自家领民酋长的军令,根本不鸟朝廷,眼下破六韩拔陵节节胜利,朝廷非但不敢逼迫这些蕃兵,反而是要加倍笼络,杜绝蕃兵转投叛军。
故而,云集在云中的十余万大军能发挥出几成战力完全是未知数。
“对方还呈上一封手书、一枚印章。”
元彧闻言,接过印信匆匆一览,面色潮红:“文章确实是杨公的文风,印章也确实无误,怀朔、武川二镇尚未沦陷,天佑我大魏啊!”
“送信之人在哪?”
“正在厅堂外等待。”
元彧向堂外喵一眼,见堂中一员红衣小将焦急踱步,心中动容:“血战突围,驰信云中,是我大魏的好儿郎,带他去驿馆休憩,以上宾之礼招待”。
“是!”
那僚吏躬身行礼,刚要退下,却被参军周惠达拦下:“殿下,臣有一言,斗胆直陈”。
“怀文(周惠达字)请讲。”
周惠达平时里多有智计,此刻见他有话要说,元彧欣然点头。
“臣以为殿下应当见一见信使,勉励一番,以坚定怀朔守军死战报国之心。”
元彧摇头,目光中掠过一丝悲痛之色:“不发兵救援怀朔、武川二镇孤已经很愧疚了,至于突围还是固守,自当交由二镇镇将决断。”
周惠达正容道:“殿下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怀朔、武川二镇多拖一天,叛军的气势就会消减一分,朝廷战胜的希望就多一分。
如今并州刺史杨津、肆州刺史薛峦两位使君又增兵两万,行营的兵马达到十万之众,如果殿下您手握十万雄军还战胜不了叛军,免不了槛车入洛”。
“槛车入洛倒是不怕,只是苦于不能报效朝廷罢了。”元彧轻轻落下一颗棋子,没再与周惠达交流,摆手示意僚吏退下:“回我已知怀朔困局,军务缠身,无暇相见。”
“是。”
……
寒冷的朔风穿过长廊直灌入甲衣衣袖,亭中松柏的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失望、焦虑……百般情绪涌上东方白心头。
又过许久,那僚吏施施然走出,东方白强装笑脸迎上。
然而迎上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印信我已交给临淮王殿下,殿下正忙于军务,无暇抽身,足下且先回驿馆休憩。”
东方白仍不死心,郑重拜道:“敢问尊介,殿下何时得闲?若不相嫌,白可以在堂外等候。”
僚吏翻个白眼:“殿下何时得闲,我怎能知?”
“劳烦尊介再禀殿下一次,怀朔上万军民性命攸关,白只乞见一面”。
“那却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懂事又能如何,东方白又没有资财,除却杨暄赠送的马槊,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万钱。
见此人明明白白向血战卫国的士卒索贿,东方白长久积压的郁气涌上心头,登时怒发冲冠,双目充血蹬视眼前之人。
那僚吏见东方白怒目而视,后退两步,惊呼出声:“老军,你要在郡府行凶吗?”
从本心说,东方白合该三拳打死眼前之人,再反出云中城,上山挂个替天行道的旗帜,可是人在太多时候,总是不得不违背本心做事。
“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为天下不能为之事,千万不能冲动,误了大事。
若是大闹郡府,伤了此人,请援一事就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想到这里,东方白落寞的笑了:“在下实在是囊中羞涩,堂外有一杆马槊,价值不菲,尊介可以唤人取走变卖。”
郡府堂前几个像陶俑一般站立不动的甲士侧目注视堂上,见一身凶焰的东方白弯下高大的身躯,眼中流露几丝嘲笑神色,这些看客又看了一场好戏,这将为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这是他们庸碌的生命中难得的乐趣,没有这些,平淡寡味的一生该怎么度过。
见东方白服软,那僚吏冷哼一声,转身入了内堂。
他自然晓得一杆马槊的价值,一杆上好的马槊,足以换来一名美若仙子的歌姬。
元彧闻报,轻轻向外瞟一眼,啜了一口幂水,淡淡道:“倒也是个忠义之士,你告诉他,若他愿意留下,孤保举他一个军主职位。”
“若是他等不了要出城,你等也不要阻拦。”
再回首,却也是无心下棋了。
……
另一边,东方白再次耳闻毫无创意的“无暇”二字,终于达到忍耐的极限,拂袖转身出了厅堂。
出了郡府,回首只见门口两头石狻猊睥睨仰视苍穹,咧着嘴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天真,又像是在藐视腐朽的魏王朝。
留守在外的东方老四人见到东方白步出,切声问:“二郎,可见到临淮王殿下了?”
“没有。”东方白摇摇头,没有欺骗他们。
“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事实上,东方白很清楚等下去希望渺茫,但若是连正主都没有见到就灰溜溜回去,又有些不甘,更何况,他身上还承载着怀朔镇的希望。
“仲玉,留步!”正当东方白进退维谷之时,张琼从郡府中阔步走出。
“参军有何见教?”东方白见是张琼,作长揖拜。
尽管此行没见到临淮王,但他对这个中年大胡子参军很是感激,若是没有此人,估计自己连郡府都进不去。
张琼见东方白郑重行礼,脸上露出一抹羞赧之色,朗声道:“我本想引你见临淮王一面,如今却是连府堂都没有进,实在惭愧……”
“参军勿需如此,萍水相逢,君为我等指路,已是三生难报的大恩。”
“若满朝公卿皆似仲玉这般忠义,何愁国家不能复兴,只可惜……唉!”
东方白与张琼并列而行,自然能听出他对朝廷的哀怨:“参军何故如此感叹?”
张琼愤慨道:“如今朝廷发兵十余万进讨叛逆,以顺讨逆,本可一鼓而定,临淮王却迟疑不前,失天下人之望,窃为北镇子弟鸣不平!”
东方白没有接话。
张琼也知言语有失,尬笑一声:“罢了,我说这些怨言也是无用,仲玉权当狗臭屁就是。”
“不知你等接下来有何打算?”
东方白苦笑道:“不瞒参军,我现在是进亦忧,退亦忧,正陷入两难境地,不知何去何从。”
“参军可否告知在下临淮王是个怎样的人,我想再试一试。”
张琼思量片刻,爽朗一笑:“我只能说,他绝不是你想象的一介书生。
临淮王在京师的名声很大,貌美如玉,温文尔雅,待人宽和,与安丰王元延明、中山王元熙并称“宗室三麟”。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知兵了,此前,安北将军曾上书请战数次,都被他驳回了。”
“他是文人,根本不会听武人的道理,谈论兵法,各级军将又都说不过他……”
“油盐不进?”东方白抬眸。
“差不多,除非你用文人的对话方式劝说,否则没有半点希望”。
东方白闻言笑了,文人的对话方式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文人的痛脚他却是在清楚不过。
名!
想到这一点后,东方白知道该怎么对付油盐不进的临淮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