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过后,欧阳怀慕的女婿和儿媳妇都赶到病房里来。
趁无人注意,欧阳凡在一旁悄悄拉住自己媳妇,“你这么早来干嘛?昨晚你都没睡几个小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秦琳长得温婉贤淑,颇有几分叶青筠年轻时的气韵,温和地笑道,“我不累,爸病了,我与其在家担心,不如在这里看着也好过一点。”
时茉假装认真拍摄,实则把两口子的话一字不差地都听了个全。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病房就这么大的地方,两人又挨她挨得近,不想听都难。
欧阳凡歉疚的口吻说道,“让你跟着受累了。”
时茉用余光扫到,欧阳凡在两人紧挨着的缝隙中抓住了秦琳的手。秦琳让两只手握得更紧密,“咱爸病了,是我们全家人的事,怎么说受累了呢?”
欧阳凡:“小乐呢?”
秦琳回道,“一早我让我妈过来把三个孩子都接过去了,孩子在我妈那,你放心。”
八点半,主治医师来查房,对于欧阳怀慕一直未退烧的病因不多做讲解,只是开了验血单,CT,让家属先带病人做了检查再说。
四五个人一同把欧阳怀慕搬到活动病床上,而梁凯的摄像头从病房一路跟随到门诊大楼。
中午沾了李楠楠的光,富二代男友怕她饿瘦了,叫了清海市人均消费最高的酒楼的外卖。
时茉和梁凯轮流吃饭。
下午三四点钟,欧阳怀慕的体温终于有所下降,却没有再有好的消息,一直停留在37.6度左右。
而他的意识也时有时无,更多的都是处于睡眠状态。
叶青筠来了之后便一直守在欧阳怀慕的床头,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是寸步不离。
欧阳凡兄妹俩怕她年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几次三番劝她先回家等着,这边有他们几个年轻人照料着就行,但谁都劝不动叶青筠。
几个小辈也只能看着叶青筠,时不时倒一杯温水,送几块解暑的水果。等到她伏在床边似是睡了,欧阳亦及时地往她肩头上披了一件单薄的披风。
拍摄近一天,时茉的身体出现困顿乏累,梁凯刚抽完一根解乏的烟回来,打发时茉,“这边我看着,你去外面坐一会儿。”
时茉抬头看一眼安安静静的欧阳怀慕,默许了,放轻了脚步走出病房。
她微微转了转脖颈,病房外一样不得让人轻松,白色的墙面,浓郁的消毒水时刻提醒着人,这个地方距离病痛有多近。
她找了一张靠窗的连排座椅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纾解身体上的疲乏、精神上的压抑。
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
拍摄过程中,时茉总是不能忽略掉叶青筠那个消瘦的背影。看似坚强,却兜满孤独和脆弱。
在这个老人面前,她所有的伤口仿佛都露出幼稚可笑的一面。昨晚她甚至一度认为和宋勉的未来无望,她的人生自此也失去了全部意义。
大脑因为疲倦被放空了,突然手机在包里“嘀”一声响了。
时茉拿出来查看,是宋勉发来一张照片。
拍的是日落前的景。
天边的火烧云由近及远地平铺开来,视野广阔,颜色由浅及深,层次分明又多彩,像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一般。整个天空显得壮丽又旷远。她都不说不出那些色彩的名字。
因为这是自然界的颜色,人类勾勒不出来的。
这也是宋勉想要让她共赏的。
时茉笑了笑,手指触摸在手机屏幕上,她转头看向窗外,想要寻找和照片上一样的火烧云,但视线受阻,她只能看到一块色彩单调的方形天幕。
得不到不一定就全是坏事。
她想起叶青筠笑着跟她谈起当初欧阳怀慕决定退学,她一腔孤勇地追到他家,愣是把欧阳怀慕锁死的心门撬开了一条缝隙。
就这条细细的缝隙,安放了叶青筠一生的幸福。
时茉举着脑袋,把眼睛快看到酸出泪花了才收回视线。接着,她把之前在欧阳家随手拍下的吉他照片礼尚往来地发给宋勉。
“这些吉他好不好?”
手机再次震动,宋勉用语音回她,“哪拍的?”
话音里浅藏着一点点淡淡的笑意。
这是感兴趣了。
时茉一个字一个字地按过去,“在那个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家里拍的。”
“对,他会弹吉他。”宋勉恍然大悟道。
在时茉眼里,这些吉他除了外形有所不同之外并无特别之处,但宋勉却能对这些吉他如数家珍。
“前面这一把吉他就是普通吉他,买了应该有二三十年了。”
“中间这把吉他是达曼吉他。”
时茉哪里知道什么叫达曼吉他,问道,“很名贵?”
“全世界范围内一年售卖达曼吉他不会超过五支。”宋勉说道,“他制作出来的吉他总数都没超过200支,一般很少流入市场,都在名家手里收藏着。”
时茉没想到一把小小的吉他竟也有这样的乾坤。她记得叶青筠说过,这是欧阳凡去澳洲留学时买来送给欧阳怀慕的,看来这个礼物花了他不少心思。
“最后这把吉他,是古典吉他的世界名琴,叫安东尼奥·托雷斯。”
为了让她看懂,宋勉特意把这句话打了出来。
时茉真的是大开眼界。
有一个这么洋气的名字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古典吉他?
她一直以为只有古典乐、古典舞。
“你估计也不懂托雷斯吉他。”
时茉看着这行字,拧紧了眉头,不服道,“术业有专攻,不带这么歧视人的。”
宋勉轻笑道,“我哪里歧视你了?以后等你有时间了我慢慢讲给你听。”
跟她约以后,跟她讲慢慢,这种感觉就很美。
时茉的胸腔里蓄满了起起伏伏却不是滋味的情绪,“我对吉他一窍不通。”
“不怕,有我在,怎么也得让你对吉他通个两三窍。”
时茉:“。”
这话,她是该当做好话来听呢还是当赖话来听?
时茉故意为难人,“那我要是想学弹吉他呢?”
这次她等了好几秒才被人回信息,“只要你不是想学唱歌,其它都好说。”
时茉问,“怎么,我唱歌很难听?”
宋勉回答干脆利落,“除了五音不全外,没别的毛病。”
虽然她的心也不是玻璃做的,但是吧,也没必要这么直接吧。
她在音律上……确实有很大的欠缺。
她自认为每句歌词都在调上,但所有人听她唱歌都会笑。
他一直都很会唱歌,以前是无师自通,现在专门拜过师学过艺,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她这个三脚猫功夫都不到家的人,在他面前简直比班门弄斧还不如。
被他嘲笑,她也只能忍受这份五音不全的屈辱。
她破罐子破摔,“我就是不会唱歌怎么样?大不了我这辈子都不唱歌了。”
消息发出去后,时茉回头看了一遍,这话怎么看怎么矫情,还带着任性的小家子气。
自己唱歌五音不全是事实,难道还不能让别人说了?
但撤回吧,一是他肯定也看到了。二是,她就是不喜欢宋勉这么说她,哪怕这是一个事实。
进退都两难,时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她开始在对话框里酝酿着怎么补救,屏幕上跳出来一条新的信息。
“以后你别唱给别人听,唱给我听就好,来荼毒我一个人。”
时茉的情绪慢慢地在身体里发酵着,她口是心非地想,谁要唱给你听?
宋勉继续回道,“以后等你遇到真正愿意听你唱歌的人,你就不用再唱给我听。”
这句话,时茉没有回。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足足三分钟,看到眼眶发热发烫。
等手机的亮光暗了下去,自动锁上屏幕,她才清醒过来,又给手机重新解了锁,大喇喇地问道——
“如果我这辈子都遇不到真正愿意听我唱歌的人呢?你听一辈子吗?”
他谨慎措辞,“不会的,你会遇到的。”
时茉胡搅蛮缠到底,“我是说如果,如果呢?那你愿意听一辈子吗?”
宋勉忍着百感交集,打下,“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像块烧红的烙铁端端正正地印在时茉的心上,整颗心都是滚烫的。
也许她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叶青筠,追到小树林,追到暗恋人的家里,一直追到喜欢人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