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酒馆里,宋勉第一时间拿出他的吉他,抓了一块干净的软布上上下下地擦拭了几遍。
划下第一根弦的时候,他的心仿佛都跟着颤抖。
在他最黑暗,最彷徨、最失落的日子里,是吉他陪着他度过的。
“你不在,整个酒馆就它最大,没人敢动它一根毫毛。”萧朗看他抱着吉他,跟个宝似的,立刻揶揄道。
宋勉又扫了一串音符,吉他听话地发出和他想象中同样的声音。
“别骚了,走吧,出去唱两首。”萧朗推了他一把。
宋勉又快速扫了两下,笑着提起了吉他,然后像往常那样推开茶室的门,往舞台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一米阳光客源有限,很多人并不知道今晚有人将归来。
直到宋勉出现在舞台的一侧,才有窸窸窣窣的噪声响起。等他对着黑色的麦克风开腔说,“晚上好,我是宋勉。”全场终于爆出一阵欢呼声。
先是有人带了头,后来整个酒馆里都在齐声高喊着一个名字——“宋勉!宋勉!”
萧朗抱胸站在角落里,望着舞台的方向,眼眶却是莫名地有点发热。
舞台上,宋勉依旧是低调的姿势,抱着吉他专注地唱着民谣。
这样的宋勉,让萧朗想起悬崖边的一丛野草,石砾夹缝中野蛮,自成一种别样的姿态。
就是无人呵护,生死由天,又不禁让他心疼起来。
“萧哥,我怎么有点点想哭啊。”
萧朗偏头看一眼杜妄,那眼神跟看一个智障没什么区别。
杜妄的眼里确实有东西在闪着,萧朗便没有再打击他。他转头往茶室走,杜妄哎一声,“萧哥,你不听啦。”
萧朗摆摆手,脚步没有停留。
回到茶室,关上门,外面的狂热和喧嚣立即被阻挡去,不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手机握在手里,在要不要打陈菲的电话上迟疑很久。他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生来最怕麻烦,但陈菲这道坎,他怕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
外面的欢呼声重新燃起,应该是宋勉唱完一首歌了。
而他一个人躲在里面还在纠结着一个普通的电话。
最后,他在捶了自己脑袋无数下后,给陈菲发了一条信息。
“宋勉今天回来了,谢谢你,也谢谢蒋先生。后面和孙总的事,我们自己会找他协商。”
按照陈菲的性格,他这条信息十有八九会石沉大海。但令萧朗意外的是,没过一分钟,手机嘀一声响了。
他点开来看,是陈菲给他的回信。
“不用客气,人回来就好。如果和孙瑞峰协商得不愉快,可以再打我电话。”
手机在萧朗的手里翻转,他的脸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沉默中。
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看是热情友好,实则字字都深藏着客套的疏离。
时间在走,人也在变。
曾经陈菲最喜欢对他挖苦嘲讽、或者嬉笑怒骂,而现在只剩下这腐朽又可笑的虚与委蛇。
更可笑的是,他还一直停留在原地,不肯走,也不肯接受现实。
“萧朗啊萧朗,她都嫁人了,你还在想什么呢?”萧朗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单薄的笑声在安静的茶室里只响了两三声便无以为继地断掉了。
他将脸埋进双掌之中,压抑了很多年的脆弱,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冲他席卷而来。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夜里十一点多,时茉走出机房,站在走廊一侧,再一次拨打宋勉的手机号码。被提醒关机,是在她预料之中,但还是有几分的意外。
时茉以为晚上会有时间去一趟一米阳光,但没想到从开播仪式发布会现场出来后就一直忙到现在。
捏着手机,视线所及之处,是远处的黑夜,像一团泼开的墨。
“累不累?”凝固的夜色中,凉风习习,一道男嗓就从风里递了过来。
时茉转头去看来人,“台长。”
“给。”洛宁川的手往她面前送,手里正抓着一杯澳白。
时茉看了一下没伸手去接,“我不习惯喝咖啡,再说现在晚上了喝了怕会睡不着。”
洛宁川瞬时就收回手,站在了她的身侧,“里面还有其它的,一会儿进去自己选。”
问题顺利解决,明天的播出时间也不需要改变。组里加班到这个时间点,洛宁川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了宵夜。
“好。”时茉弯了一下嘴角,答应道。
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几分钟,洛宁川一手拿着澳白,一手抄兜,视线向她这边偏移,“宋勉,今天出来了吧。”
“嗯。”
洛宁川:“这么久没见面,耽误你们时间了。”
时茉笑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回去了。”
一丝隐晦的情绪在洛宁川的眼底涌现了一下,醇厚的男嗓开腔道,“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不用台长。”对上洛宁川深沉的眼神,时茉才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但她只停顿一下又说道,“谢谢,真的不用。”
留下来加班的人那么多,她没道理要让他送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
洛宁川一向进退,时茉稍微往后退,他就绝不会再进攻,“好,这么晚,你一个人还是小心一点。”
时茉点点头表示知晓。
“如果可以,最好叫宋勉过来接你。”
时茉面色一僵,随后微微一笑,“刚才打他电话,他有说要过来接我,我没同意。”
洛宁川保持一贯的风度,“你对宋勉真的很好。”
“嗯,”时茉看似羞赧道,“他对我也不错。”
“那就好。”洛宁川往后退,“那我先走一步。”
时茉说道,“好,再见。”
洛宁川没说再见,只是用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有人陆陆续续从机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回头看到她时还打了招呼,“还不走吗?”
时茉招了一下手,“嗯,马上。”
“那我们先走了,拜拜。”
“辛苦了,拜。”
时茉还听到有人抱怨,“要叫台长给我们加工资了啦,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我不要加工资,我要加台长的微信!”
“不错,这个梦想挺励志。”
“感动吗?”
“不敢动。”
耳边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时茉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随后迈着步子朝办公室走去。
深夜的清海褪去熙熙囔囔的人潮,裸露出安宁清净的一面。
路灯昏黄,把她的身影逐渐拉近了,又慢慢拉长。
马路很安静,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
骑着共享单车到了锦绣花园外,在指定的停车地点归还单车后,时茉朝着小区的大门走去。
不知道回去后宋勉会不会在。
如果不在,她,该不该去找他。
思绪像潮水一般涨涨退退,她的步伐也跟着紧一阵,缓一阵。
总归要走到的,到了房门外,她举着钥匙迟疑了半晌才开了门。
屋内没有任何的光亮,只有阳台那边有一片晦涩的光。
时茉站在门内,反手轻声带上门。
门一关,房间里就更静了。
在玄关处,她缓了一会儿,才换了鞋进来。走到沙发旁,放下包的时候,甫一抬头,她便怔住了。
阳台那边挂着几件衣物,那不是她挂的衣服。
脑子刚刚转过弯来,时茉便急急地往次卧走去。
房门果然是关着的。
可是早上她走的时候分明把房门打开了。
走到房门前,手抬起来正要落下,又被她及时制止住了。
可是,还没犹豫几秒钟,她摁住自己的理智,“叩叩”敲了两下。
她不能再让宋勉躲着她了。
这十五天,她已经受够了。
她等了一会儿,房间内没有任何的动静,这次她稍微加了点力,又敲了几下。
在她打算第三次敲门时,隔着房门她听到有人哑着声回应道,“进来。”
深呼吸后,她压下手柄,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窗帘关得密不透风。门在她身后猝不及防地自动关上,时茉惊得猛回头,却是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人犹如被吸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
刚才只是一闪而过,但时茉还是看清了宋勉正躺在床上。她根据这十来天的惯性,沿着过道走到床的一侧。
“宋勉?”时茉小声地叫了一下。
房间过于安静,床上有些微布料的摩擦声,时茉把自己生生钉在原地,心跳如雷。
她攥了一把拳头,又接着喊了一声,“宋勉?”
这次床上的动静更大一些,像是他的腿曲了起来。
时茉摸黑向前,直到膝盖撞到了床沿才停了下来。她的手缓缓落下,在黑暗中一阵摸索后,触摸到了柔软的布料,是被子。
手刚往前一动,她的心猛地又被提了上来。
她摸到了他的手。
“宋勉?”
这次他终于出声了,依旧是带着初醒时的嘶哑,“嗯。”
像是预判到他会缩回手,时茉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他的手不放,声音却是若无其事般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幸好他的手没有再往回撤,而是任由她抓着。
嗓音清晰了一点,“十点多。”
黑暗中,两人开始对话。
“今天刚好是开播仪式发布会,我这个主持人兼制片人不得不到场。”
“嗯,没事。”
“本来发布会结束后想去酒馆找你的,没想到纪录片出现了一些问题,组里好几个人都被留下来,加班到现在。”
“那你快点去休息吧,不早了。”
原本蓦然陷入黑暗中,不安和难以适应遍布她浑身的每一根神经。但现在,黑暗却成了她的保护色。
她问道,“手机为什么一直不开机?”
宋勉先是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措辞,“我没带充电器。”
“你们酒馆入门的地方就有共享充电器,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宋勉继续保持缄默,时茉接着说道,“我打杜妄的电话,让他告诉你如果你的手机没电,用他的手机给我回电话,杜妄没跟你说?”
最后时茉落下一句总结,“你在躲我,对吗?”
静谧中,她似乎听到他滑动喉结的声音。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是不是在怪我?因为我你才有这无妄之灾。”
“不是。”宋勉终于开窍,“和这个没有关系。”
抓着他的手因为紧张僵硬得失去了知觉,“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宋勉还想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时茉断然道,“别把我当白痴,以为我看不出来。”
感觉他的手有动作,早已僵掉的手本能地使了劲,话也是急急说出口——
“宋勉,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听到自己的声音,时茉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低下头想去看自己的胸口,在那底下,她的心跳得很大声,快要失控的感觉。
可惜在这个一团漆黑中,她哪能看得到?
连宋勉听到她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她也一概看不到。
好遗憾啊。
她从来没有这么英勇过。
“其实,我在高中时就喜欢上你了。”说完这句实话,时茉突然停下来。
因为她居然感到抱歉。
似乎那么早喜欢他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多么荒谬。
“我很抱歉,那个时候偷偷喜欢你。”
后来宋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宋勉对她不辞而别了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一概略过之后,她在一片麻木紧张中找冷静。
“我没有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她继续在黑暗中语无伦次,“我什么都不要,而且我现在也有工作,赚的不多,但养活自己没有问题,我不会给你造成任何的负担。”
“可以吗?”她都听得到她声音里的卑微,“宋勉,和我在一起,可以吗?”
“不可以。”男人的嗓音干燥低哑,仿佛是硬挤出来一样。
时茉突然懵了一下。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忘了问他,他究竟喜不喜欢她。
眼前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时茉却感觉一切变得更黑暗。
一阵慌乱的茫然过后,她又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急忙问道,“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和之前的一样,你也不用管我,我也不会打扰你……”
“不可以,时茉。”男人的嗓音有点冷,听得出他的情绪不是太好,“既然不能在一起,你最好也别再喜欢我。”
“对,也对,你说的没错。”时茉笑笑道,“好,我知道了,你接着睡吧,我没事了,先出去了。”
她一心只想着逃,没发现她松手的时候宋勉抓了一下她的手。
又也许他抓的力道太小,时间又过于短暂,让这个微弱的动作变得更加微乎其微。
怎么走回房间的,时茉毫无意识。等她在书桌前的座椅上坐下时,才有了一线的清醒。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空旷虚远的梦,不太真实,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心开始疼痛起来,后知后觉。可是这一疼,便一发不可收拾。
等她仰起头来时,眼泪早已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不可以和他在一起,连喜欢他都不可以呢。
所以,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
她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若是没有他,要怎么度过啊。
原来这才叫做绝望吗?
当初在三溪村,她差点被贫困饿死,差点被她爸她哥打死,她都没感到绝望。
现在,她懂得了绝望是什么样子的。
“没事的,时茉,没事的,死不了,死不了。”
时茉咬着牙,抑制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忍一忍,时茉,忍一忍。”
她不知道,生不如死原来会这么痛苦。
那天晚上,时茉就着那个姿势,在座椅上坐了整整一晚上。一个晚上她都在接受着这个事实。
但一晚上时间她都不能说服自己去接受。也许时间还不够久,她还需要更多的晚上。
看到第一缕曦光时,时茉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却是徒劳无功。
“时茉,站起来,别做这副悲悲啼啼的可怜样。”
“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大不了,不行就不行。没有他,你总得要活下去。”
坚持了两三分钟,她才扶着桌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可以的,你可以的,加油。”
“只要你愿意,没人可以阻止你。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全都你说了算,与所有人都没关系。”
她走一步鼓励自己一下,走一步再鼓励一下,终于颤颤巍巍地挪到房门口。
八点,时茉刷了门禁卡,进入电视台的园区。
所有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她总觉得一切都回不去了。
半路上,林小鱼打来电话,她看到昨天开播仪式发布会的新闻了。
“小姐姐,你怎么这么优秀哦,好棒棒,恭喜你了。”
时茉难得会心一笑,笑着笑着突然又感到难过,“恭喜我什么啊?”
林小鱼感觉这人要是矫情起来,真的很让人受不了。
“恭喜你能做出这么完美的纪录片啊。”林小鱼估计是在吃早饭,说着嘴里还有咀嚼的声音,“我们同龄,你这样,我好有压力的好吗?”
“小鱼,”时茉突然叫了她一声,“你真的觉得我好吗?”
林小鱼耳尖,一下听出她不对劲,“好啊,当然好了,这还用说吗?咋滴啦,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
表白被拒绝算欺负吗?
时茉敷衍道,“随便问问,你不是说我很优秀吗?”
“优秀优秀,你完全承受了你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优秀,这样能放心了吗?”
时茉:“这么说,我还是不错的对吧。”
“相当能凑合。话说你对自己怎么这么没信心?这不像是你啊妞。”林小鱼怀疑道。
林小鱼没看到时茉笑得有多苦,“嗯,我现在知道自己很棒了,谢谢你小鱼。”
“切,你要再这么跟我说话,小心我翻脸了哦。”
“那行吧,”时茉正色道,“林小鱼,你配不上我,配不上我们的友情。”
林小鱼懵了,“……”
随后默默地挂断电话,独自疗伤去了。
今天她来得不算早,到的时候江珊和李楠楠还有几个组里的人正在谈论。
李楠楠先发现的她,“时茉,你来得正好,过来。”
“第二期时间比较赶,我们准备做一期稍微容易一点的。”江珊解释了一下,“就是比较容易拍摄的。”
时茉扯动嘴角,“有选题吗?”
“呐,这个。”李楠楠将一张A4纸大小的传单拍在桌面上,“你看看。”
时茉刚凝神于那张传单上,原本就偏于苍白的脸骤然失去了血色。
只见宣传单上用艺术字印刷着——“星空失恋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