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徐徐吹过,空闻的袈裟和太师的布衣被吹的翻飞。
太师说完这句话,见旁边的赖头和尚脸上已经挂着一丝怅然,心里的胜负欲忽然渐渐明朗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是啊,有些事情的确靠运气是不行的。”空闻撇着嘴煞有介事的扭过头说道,“做人呐,最要不得的就是那种侥幸的心理。”
说完这话的时候容溦兮已经在后面看蒙了。
难道是辩经失败了?
不过也不打紧,今日的目的就是让太师张口说话罢了,有些事情说出来无害,只要不积攒在心里便好。
在昨天以前容溦兮从来没有想过太师过的好不好,她每次到了他们的农家小院作客的时候,太师都是很亲切的和周围的邻里打成一片。
仿佛从来没有和谭文英闹掰过一样。
昨天为止她还觉得这是一种看破了尘世的超然,可他一直不肯说话,容溦兮才知道人这种生灵,无论何时都极其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太师这样的三朝老臣更是如此。
空闻说完,太师笑了笑,摸着花白的胡须说道,“人间正道是沧桑,运气这东西早晚有一天会用完的。”他说道,声音极其温和,像是谆谆教导着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言之有理。”空闻再一次深切的点了点头。
看破了吧,明白了吧。
什么出家人啊,一个花和尚还来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辩经了。
太师很满意,鱼虽然没有钓到,可看着有人迷途知返,心里也痛快极了。
“你还是道行太浅了。”他又说道,“既然修道了就该明白投机取巧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今日虽没有钓到鱼,你敢保证我明日后日都钓不到吗,你呢?你虽钓到了鱼,也不过是赶上了响午的这阵子好处罢了,若时辰一过,你还能钓的出来吗。”
就算是容溦兮也听出了太师言语之间的洋洋得意,他看似说的是关心人的苦口良药,实际上却是再暗暗的骂空闻蠢,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得失,不明白长远的看待事情。
他说完这句便也不说了,继续闭口不言,只等阴翳的蔓延将自己面前的江水挡住。
空闻也一时没说话,若是在以前的钟灵寺里,他不知道又要气的和人拼上几回,今日这么沉得住气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容溦兮不是谭月清,还没有和太师走的这样近过。
不过,这是头一回容溦兮感恩自己没有生在官宦帝王之家,说话如此拐弯抹角,明褒暗贬难以分辨,日子久了可真叫人招架不住。
不论如何太师今日是张口说话了,这就比什么都强。
她想捡起小石子敲在空闻身上准备一起溜之大吉,却听水面里噗通的一大声,溅出了三层的水花。
太师被这水花吓了一跳,捂着脸的往后躲。
再开眼的时候却发现空闻的鱼钩上多了一坨奇奇怪怪的东西。
容溦兮也跟着定睛去瞧。
登时惊呼了一声好家伙。
手掌大的蚯蚓团,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难怪他可以一条一条的往上钓,原来在第一杆的时候他就打了一个窝,有了这样的美食勾引着,鱼儿不都跑到那去才怪。
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这话如今在想起来分明就是个障眼法。
大树边上的女人轻笑了一声。
前头盘坐着的空闻嘴里哼着小曲的将鱼食收了回来,颠了颠沉甸甸的鱼篓,冲着看呆了的太师傻呵呵的一笑。
“这不是运气,这是真本事。”
太师的脸上忽的惨淡了下去,这是羞辱。
前面是障眼法,他和他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就是为了在这最后的时候给他一个莫大的耻辱。
太师的好脾气终于忍不住了,脸上温和不再。
“你简直就是个妖僧。”他说道,“你今日到底是因何而来,故意要羞辱我?”
空闻一怔,本还在为自己辩经成功而无比开心,可见了眼前的老头子说话喷着口水,险些就要气昏过去的样子,也不敢再大言不惭了。
“太师恕罪,是我,是我让大师来解开您的心结的。”
容溦兮慌慌张张的从树后面跑了出来,急忙的将太师扶住。
太师看着容溦兮,这才知道是自己人,又缓缓的坐到了地上,这一屁股坐下去身子沉重的像一块巨石。
空闻也不再盘坐着,而是凑到了跟前来,先一步握住了太师的手腕,探了几下脉搏。
还不错,老头子脉搏跳动的有力,比好些千金小姐好上不少。
“阿弥陀佛,太师的一腔热血差点就要洒在这鱼竿旁边了。”
本是一句让人安心的话,可从空闻的嘴里说出来,总归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太师的身份和立场本该将热血撒给朝廷的,可朝廷不要,世人惋惜,圣上无情。
可笑。
这一腔热血没有因为朝纲而挥,而是因为钓鱼辩经,可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太师的眼里有些不高兴,可随即又忽然的笑了出来。
从前他看着泼妇骂街的样子鄙夷的不忍直视,他觉得那些人粗鄙,下流,以为说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别人说死过去了。
简直就是愚蠢。
骂人是要以理服人的,不用脏字也能酣畅淋漓。
可如今他明白了,有些话骂出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就像此时此刻,他生气的骂了一句妖僧,空闻当然也没有死过去。
但他不一样了,他心里痛快了,浑身也畅快了不少。
“太师您消消气。”容溦兮看着哭笑不得的谭太师,还以为是气疯了,于是哭丧着脸拽着空闻说道,“你快道歉。”
空闻等着铜铃一样的眼睛。
竟然让他道歉,也不知道今日是谁求着自己来的。
“好——”空闻看着瞪了自己一眼的容溦兮,不稀罕和小丫头计较,便说道,“我道歉——”
“不必了。”太师疲惫的摆了摆手,“今日是我受教了。”
这话又从何说起。
俩人对视了一眼,只听他说道,“我从前看不起那些软弱懦怯的大臣,还有那些贪图享乐的勋旧贵戚,就像忠国公那样的,所以他们愤恨我,可我当年又年轻气盛,自以为自己的打法儿足够精准,只要一身正气便无所不能,歪门邪道根本无法打败我,这些年他们的退让也让我觉得的确如此,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那不是歪门邪道,那是真本事。”
他一身轻畅的拍了拍空闻的手。
“那不是他们的运气,是他们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后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