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骤停,夜色煞黑。
越国的都城定京自开国近百年来,首次在上元佳节这日实行宵禁,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还悬挂在梁下,却早就被扑灭了火的花灯,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好似阴森鬼魅,叫人止不住胆颤。
哪怕是尊贵如恭亲王府,也没有一点佳节该有的喜庆。
雪夜酷寒,朔风如刀,府内地面上还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很快被冻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壳。
楚晏晏便顶着寒风的冲击,站在屋檐下,目光呆呆望着面前的木门。
屋子里面她的父亲和翁翁谈了多久,她就在外边站了多久。
冰雪的寒凉透过厚厚的鞋底,将她浑身都冻得麻木,可她还是倔强地守在这里不动。
侍女蕊儿撑着伞替她挡风,又一次地劝说道:“郡主,您就先回去吧,婢子守在这里,保证一见到王爷出来,我就回去通知您,保证不耽误您去探望宰相老爷。”
楚晏晏想摇头,却发现脖子冷得都不听使唤了。
她于是索性便不作声了,转动着眼珠子,去瞧墙角处快成了冰雕的雪堆,借此打发时间。
瞧着瞧着,那雪堆似乎变了模样,突然奇形怪状了起来,它竟还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好像在同她示威!
楚晏晏眼睛迷糊了,脑袋也糊涂了,不禁问蕊儿,“雪堆怎么在动?”
蕊儿急得快哭了,“我的郡主啊,您可别冻病了,如今府里人手不够,您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这话如给了楚晏晏当头一棒,她突然就不再犯犟了。
“是啊,如今这局面了,我不应该再给大家多添麻烦。”
楚晏晏于是当即提步要走,只是她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走进了边上一间暖阁。
说是暖阁,但是因为没有给炉子生火,里面倒是冷得像个“冰窖”。
倒也不是府里下人偷懒不干活,而是王府中已经没有多余的下人了。
延续了近两年越烨之战,在去岁冬月初,以烨国攻占越国都城,暂时分出了胜负。
烨国胜了后开始向越国索赔,除了金银珠宝以外,烨国要求越国提供一万奴仆。
住在皇城里的贵人们哪里敢拒绝,毕竟连仓促登基的小皇帝和太后,以及宰相大人等数十位朝廷重臣,都被烨人请去了城外烨军大营。
名义上说是是烨国愿与越国和谈,但谁人不知这就是扣押。
留下来处理索赔事项的恭亲王被逼无奈,只能满足烨人的要求,将皇宫及皇城里的奴仆全都送去了烨军大营。
两个多月了,宰相贺珫,也就是楚晏晏的翁翁一直在烨营中,一点有关他要回来的消息也无。
然而,却在这乌漆嘛黑的夜晚,人突然就到了恭亲王府门口。
他病了,浑身滚烫,面色憔悴。
但楚晏晏知道这并不是烨人送他回来的原因。
因为,要是因病放贺珫回来,也应该将他送到宰相府,而不是恭亲王府。
楚晏晏猜得没错,贺珫服下医官开的药后,强忍着眩晕,让来探望他的众人都各自回去,只留下了恭亲王一人。
很明显是有事要谈。
楚晏晏不听劝地留在这里,自然不是想知道他们要谈什么,而是实在很担心贺珫的身子,她想亲自守着他。
暖阁里烧起炉子后,温度渐渐升高了。
楚晏晏瞧着蕊儿撑着脑袋在打瞌睡,她便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门边,掀开门帘一角,时刻注意着贺珫的屋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后已近丑时了。
楚晏晏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这一个眨眼间,忽见父亲已经走了出来,她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
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总之恭亲王楚钦出来后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面色亦变得惨淡。
他正要吩咐奴仆去唤女儿楚晏晏过来,一侧头便看见楚晏晏一脸焦虑地,正从一旁的暖阁中走了出来,他强打起精神想朝女儿笑笑,这笑却十分无力,他道:“去看看你翁翁罢。”
楚晏晏见父亲神色悲戚,以为贺珫有事,熬得绯红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水,已顾不上多问,朝贺珫飞奔而去。
“翁翁!”
在握住贺珫的手后,楚晏晏按奈不住哭了出来。
她想,之所以烨人会同意翁翁回来,一定是翁翁他很不好了。
贺珫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这下子倒是精神大震了,他连忙细声安慰着楚晏晏,“翁翁没事,就是这会儿有些疲乏。”
楚晏晏睁大朦胧的泪眼,仔仔细细地瞧着贺珫,她尤不相信地问道:“真的?”
贺珫慈爱地微笑道:“翁翁什么时候骗过你?”
贺珫确实病了,但这并不是烨人送他回来的原因,他回来是带着艰难而耻辱的条约。
烨国发给越国的索赔文书可谓是巨额,据文书所列,三个月的期限内,越国需向烨国赔偿黄金一千万锭,白银三千万锭,即一亿两黄金,十五亿两白银,更有绢帛一千五百万匹,珠宝千箱……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哪怕楚钦为这事绞尽脑汁,准备的也不过是十之二三,剩下的部分要想在不到一个月内筹集并上缴给烨国,无异于空手摘月。
倒不是楚钦办事不利,而是烨人错误估计了越国的财富。
烨人的祖迹位于朔方以北,遥远的黑水靺鞨,那儿落后贫瘠,由于没有一个能带领全族的统治者,所以烨人间的部落之战数百年来一直不断,直到女真族新酋长完颜乌达补上任,他初始致力于建立部落联盟,后来更是成立了烨国。
烨国建国十载,底蕴不深,使者出使任何一国都眼花缭乱,而越国占据了富庶之地鱼米之乡的中原大地,烨人更是以为越国的草木都是金树银花。
尽举国之力大败越国后,烨人自是要狮子大开口。
过后烨人才派官员来仔细地了解定京城内到底有多少财富,这一了解大为吃惊,原来越国也并非遍地金银。
可宣告天下后要是再往低了修改索赔文书,会让完颜乌达补面子挂不住,他索性提出了一个新的条约。
贺珫能将那条约告诉楚钦,却没法子就这么说给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听。
他将楚晏晏的脑袋按在自己臂弯里,低着脑袋悄声说道:“晏晏,你别做声,听翁翁说,这次你一定要按翁翁说的做,等会儿你就带你母妃去城南那家敬文书斋找王掌柜,记得是城南,不是城北那家,切记别和任何人说,包括你父王,也别带任何人,就你跟你母妃两人。”
说到这里贺珫止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并不管楚晏晏面露疑色,接又着说:“王掌柜手下有一百死士,他们是翁翁的人,会誓死保护你们娘俩,趁着夜色尚黑,他们会带你们逃出定京,出了定京往江南走,千万别回头。”
楚晏晏震惊不已,抬起头去看贺珫,她的嘴唇张了张,想问“为什么”,但这一刻就像是哑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你是翁翁亲手带大的,翁翁知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贺珫轻柔地摸了摸楚晏晏的鬓角,“你母妃胆小且不晓事,有你在,翁翁很放心。”
楚晏晏蹙紧眉头清了清嗓子,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她的认知里,两个月前越国大败,皇帝猝亡已经是天大的事了,那时候贺珫都没让她离开定京,这时候却突然叫她离开,她实在是不明白。
贺珫思量片刻还是艰难地将话道了出来。
楚晏晏听后面上血色尽失,腿倏地一软,跪坐在塌前。
“那就用女人来抵债吧!”这是完颜乌达补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