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以锐不可当之势,越过古长城,铁蹄踏过杀胡口,一路兵锋,奔袭到了临汾郡。
长安的李渊和裴寂等人,都没想到战况会如此的不堪。
大唐几路人马居然都无法阻挡突厥人。
不仅丢城失地,几路人马还一路溃退,甚至有的退到了黄河岸边。
“颉利可汗这头野狼,真不是东西……”李渊将手里的驰报扬手丢给裴寂,一副气忿难平的样子。
他的样子,像是在抱怨颉利可汗不见好就收。言下之意,该和谈就和谈,不能不按套路出牌。
“始毕可汗狼头独大的时候还有个胃口,而这家伙的胃口却大得无边了。一个胡人,跑到黄河边来能干嘛?他们住得习惯红墙碧瓦的屋子吗?闻得惯没有青草的地方吗?离了马粪,他们还能活!”
“突厥人,通常往南边走不了多远,最多也就到太原郡就不会再往前了。倒不如,我们给他们一个台阶,缓和兵事,派人去跟颉利可汗讲和。让他们至少退出太原郡。”
裴寂从旁提示着讲和的思路。
因为这次好像真不一样了,突厥人有点狠。
“讲和?”李渊扫了一眼武德殿里这几位。除了裴寂外,李建成、唐俭都没附和。
他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幻后,没人看得出他内心里究竟是讲和还是不讲和。
话听起来好像是的,但是他又对提出讲和这个提议非常讶异,不置可否。
“陛下不能讲和。”
唐俭站出来,语气笃定的说道,“搁在以前,我们可以好好考虑跟突厥人讲和。反正也不是大唐的江山,群雄割据,互为牵制,突厥人也是时好时坏。中土各方还偶尔给他一点甜头尝,他也习惯了把中土的一些藩王,当成自己的属臣。而大唐开国,天下一统,没有了突厥人在中土的爪牙,也就没有了属国。颉利可汗两番增加兵马,意图明显。不外乎就是要我大唐对他俯首称臣。陛下若现在与突厥人议和,也正中其下怀不说。还会助长颉利可汗的嚣张气焰。”
唐俭说得有点激动起来,“前几年,陛下与突厥人多有交集,打也打过,和也和过。那是始毕可汗那头老狼。而颉利可汗跟他兄长比,若是论凶残暴戾,颉利可汗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若是跟他讲和,无疑就是让大唐向刚登基的他示弱。他一定会借机侮辱我大唐,要女人要钱粮。还从此将大唐视为其藩属国,令大唐仰其鼻息。”
李渊边听着边点头,但是他没有立即表态附和唐俭。他等唐俭说完,又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裴寂和李建成。
裴寂道:“长史说得有道理。只是现在二郎他们驰报不断,突厥人攻势甚猛,议和也不一定是真的议和。跟突厥人议和,我中土从未真心诚意过。不过都是戏耍突厥人的。议和只是权宜之计,并非根本手段和目的。突厥人的内心,一定期望我们跟他们议和。毕竟劳师远征,他们各部族也是三心二意,难以捏在一起。时间稍久,突厥人各部族就会各自闹哄哄的。陛下和我在太原留守任上,跟他们打的交道可不少。始毕可汗也好,颉利可汗也罢,他们这个汗王其实都当不长久,突厥人分裂是迟早的事。”
李渊问他:“丞相还是坚持议和。”
“此为缓兵之计,待突厥人退出太原郡,我们再想办法把杀胡口外的马邑等郡,一并收回。”
李建成在一边道:“只怕突厥人不会如此容易被我们摆弄。他们若不狮子大开口,定不会退出太原郡。况且,大唐开国就与其议和,这有损大唐国威。”
他突站出来,对李渊禀告道:“二郎他们虽然败退下来,我和元吉愿领兵出征,收复失地,请父皇恩准。”
李渊看着李建成意气风发的样子,赞许的点点头,但是并未一口就答应他,或是说点什么勉励的话。
听完自己两位近臣和太子的立场和理由,李渊就在武德殿开始溜达绕起圈来。
他只要绕圈,裴寂等人都不再说话。看着李渊伟岸的身影,走来走去,如走马川花一样,晃得人直眼晕。
过了良久,李渊终于站住了脚。
他伸手指着李建成,“大郎,此次你要担重任了。朕命你为河东道大总管,领二十万精兵,将太原和马邑等地给朕夺回来。”
他眉宇劲肃,盯着李建成就像是在传递一种伟力。
李建成非常激动,“儿臣领命。”
“你此去,召集离石郡、龙泉郡等地官兵,先攻西河郡,再直取太原,断突厥人往南下的退路。二郎他们有你的援军呼应,一定会鼓足士气进行反击。突厥人若是不退,定不可能。”
李渊实际上是在给李建成这个河东道大总管,直接进行部署。
他是希望李建成此次扫北,能一战打出太子的威信。
他也是把这关键一战,看得很重。
李建成豁然也明白了老爹的良苦用心一般,稽首领命,并信誓旦旦一定收服大唐所有失地。
自上次攻打洛阳失利,李建成心里一直铆足哦一股劲,总想着自己这个太子要有所建树才行。
这一次,父皇让自己去驰援李世民他们,讨伐最强硬的突厥人,也是一番苦心。
此事若成,意义重大,不言而明。
待李建成和唐俭走后,李渊望着武德殿外,那一轮落日的瑰丽红光,遍洒在禁苑殿宇之上。余晖尽染,令人心生些许的惆怅。
“丞相今日,扮演了一位议和的角色,也是委屈你了。”
李渊笑指裴寂,裴寂含笑点头。
“陛下圣明,太子能有此胆识,臣也觉甚为欣慰。”
“大郎这个人,有时就是得激他一下。他跟二郎不太一样,除了少一些锋芒之外,还过于老成持重。他倒不是少胆识,而是少气魄。”
“太子是有七巧心的人,他比二郎更懂圣意。”
李渊捻须放眼远望,“但愿他此次能给朕长点脸。他要是打败了突厥人,又把二郎他们一干人等都解救出来,也就算了不枉我费了这么一番小心思了。”
看裴寂点着头,李渊眉头还有点微皱。
“丞相,你说……朕心里还一直有点不踏实,还有点担忧的事,自己也说不出来。你帮朕理一理如何?”
裴寂小心问道:“陛下心里若是不踏实的事,是不是跟汉王有关。”
李渊若有所思,然后才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朕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智云令朕不踏实啊,确也如此。”
“为臣愿闻其详。”裴寂一副愿意亲近无虞的样子。
“王世充投降后,他被二郎送到了长安,这事一直搅扰得朕心里不舒畅。”
裴寂心里一惊,他可能没想到李渊还有在心里埋了如此久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事。
不过也是,今非昔比。裴寂现在连叔德都不敢叫了,再叫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忤逆之举。
他试探问道:“陛下意思是王世充有过献言?”
李渊点点头,眼神略显忧伤,是那种可怜自己的忧伤。
“王世充的话朕本来不该信的……”
李渊的表情略显痛苦,好似王世充还在折磨他一样。
裴寂没继续问,他静等李渊把心事说出来。
“二郎的为人,倒是无懈可击。他不能不把王世充从洛阳押解到长安。原本,我给二郎的旨意,他可以直接处决掉王世充,不论王世充是否会投降,都比不留他。”
裴寂好像听出点名堂了。他回想起,王世充被押到长安后,投入诏狱就没了下文,更窦建德他们不太一样。原来王世充这条命落下来,背后还有如此多令人想象不到的机巧在里面。
“王世充这个人,很狡猾,也装得很有骨气的样子。就算沦为朕的阶下囚,他也是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朕是不喜欢他。”
看李渊咬牙切齿和不屑的样子,裴寂想象得出,李渊应该是曾经很低调的见过王世充。或者说,是王世充曾经要求密会过李渊。不然呢,李渊怎么会去见一个败寇。
而一个亡国之君或是叫逆臣,要见皇帝,皇帝还答应见了他,这里面就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了。
裴寂还是沓拉着眉眼,嘴角下垂,静心静气的继续听李渊往下讲。
“朕打算再留他一段时间,暂不会处置他,把他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发臭了发霉了再说。”
李渊扫了裴寂一眼,“丞相知道王世充在刑部大牢里吧。”
裴寂摇摇头:“微臣不知道,也没听李安说起过。”
他觉得李渊这样问他,就是在提示他,不要去过问王世充的事。
裴寂心里有点按耐不住了,王世充这家伙到底给李渊说了些啥?让李渊压在心里难受不说,还憋了这么久才跟自己吐露出来,挺令人震惊的。
不过好像,自己刚才说了句跟汉王时候有关时,才引出了皇上这些话的。
李渊在说出实话前,应该是觉得可以给自己讲,才会如此开口的。不然,他可能会继续憋在心里。
幸好,自己最近跟汉王没有什么交集,也走得不算近。要不然,自己也听不到皇上现在说的这些话。
“微臣虽有些愚钝,但不知王世充有何事令陛下如此不宁?”
“丞相啊,你觉得智云这孩子,天性是不是纯良。”
裴寂忙点点头,“那还用说,汉王虽然偶有桀骜不驯之处,但天性纯良,对陛下对臣僚赤心可鉴。”
他要四平八稳的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听到接下来李渊告诉他心里究竟是什么秘密。
李渊不会责怪他这种没有原则的立场。
皇子们的是与非,还轮不到丞相来品评。
大唐的皇子可能是互为氐惆,但到不到得了生死以决,裴寂现在也想不到。
李渊也想不到。
“陛下对皇子们甚为宽厚,就算有点毛病,他们自己个也都会各自矫正。”
“但愿如此……”李渊的眉头紧蹙,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过了一会,裴寂不开腔,李渊又自语一样说道:“朕是不愿意相信王世充的,只是又不得不信。”
“陛下的话很重。”
“王世充给朕说,智云这孩子曾经私底下与他的侄子有过交集。”
裴寂心里一惊,“陛下说的交集是指……”
“王世充那个侄儿,就是被智云杀了的那个王仁则。智云曾经与他私交甚笃。”
“这种话,微臣可以十二万分的肯定,完全是王世充的胡言乱语。”
“朕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
李渊那宽大的脑门,突然间阴云密布,两眼圆睁,眼眸里闪烁起杀意。
这时候的李渊,裴寂是熟悉的。
李渊这个人要是不认亲起来,可比杨广更薄情。杨广篡位那些把式,在裴寂看来,李渊一样都不会少。
他这副模样就是准备生吞活剥自己的亲儿子的架势。
“王世充说了一桩事,朕也不得不重新思考。”
“究竟是何事?”裴寂也好奇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发紧,一阵一阵的隐痛。
“王世充为保全洛阳,曾经与李智云有个君子协定。王世充让李智云灭朱桀,占据河东郡,但是不取洛阳。”
“不可能!不可能!”裴寂大摇其头,也摆其手,一副打死都不相信的神情。
“王世充说到此时,朕也不信。”
“就是啊,臣都不会信,何况陛下是圣明之人。汉王没有攻打洛阳,是因为他的黑火药不足……”裴寂说到此,他的心里也咯噔一下。
这个理由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令人觉出牵强的意味。
难不成李智云当时,真的不想打洛阳?
他连洛阳城都没看一眼,就渡河走掉了,的确是令人深感蹊跷。
“大郎兵败新函谷关时,大郎给朕也有一个驰报。他怀疑,李智云将只有他能炼制的黑火药配方给过王仁则,而王仁则照此配方造出黑火药,才致使大郎数万人兵败,攻打洛阳功败垂成。”
“太子兵败,听说是因为王仁则请到了高人。”
裴寂这一次再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他心里也在开始动摇起来。
“而到这个时候,朕依然不会怀疑我儿的。李智云毕竟不会做那么糊涂的事,非要与大哥二哥争名夺利,或是沽名钓誉。他是在体恤他的士卒,不愿他的士卒死伤一人。”
裴寂认真看着李渊,李渊继续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
“朕是不愿相信,也不忍相信王世充的话是真心话。但是,大军兵临洛阳,王世充投降之际,二郎又印证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