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桖良和冯庸领了差事,屁股不沾板凳,回了住处,就开始招呼人手,收拾东西往奉天赶。
若是以为张桖良是为了先生的嘱咐,才这么匆忙的赶路,那就大错特错了。
全然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不用上课的潇洒日子而已,这才马不停蹄,一刻不留的开溜。
反倒是冯庸,不断地在斟酌着什么,怎么才能把先生交待的事情办得好,还要办的漂亮。
“冯黑子,你想什么呢?东西也不收拾?”张桖良快活的靠在椅子上,指挥着人手干活,转眼看见冯庸安稳坐在桌前,愁眉不展。
经过今天之后,冯庸在张桖良心中,已然换了称呼,正式更名为“冯黑子”,还别说,此名字与冯庸颇有几分巧妙之意。
冯庸本来就长得壮实,在首都武备学堂的几年里,由于天天在操场训练,皮肤本就黝黑,再加上腹黑的性格,冯黑子无跑了。
冯庸闻言,瞥了一眼张桖良,道:“咱们俩可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奉天募捐全靠咱们俩,可没人帮咱,我听说傅斯文,仲夏他们都有其他先生跟着,若是事情办的不好,怕是要给先生丢脸。”
“切!”张桖良小眼睛一瞥,满不在乎,吊儿郎当道:
“募捐?还募捐个鸟,放心,劳资早就想好了。”
冯庸眉头一杵,立刻就猜到了张桖良的用意,无非还是老一套,顿觉得不妥。
深吸一口气后,堪堪道:
“六子,知道咱们先生是什么人么?”
“皖之先生啊,北大教授,不然还是什么人?”张桖良不假思索道。
但是,冯庸却不这么认为,在其心中,皖之先生是全国最牛逼的教授,乃至国际上都是赫赫有名,是名副其实的大学问家。
而自己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将来自然是要继承先生的衣钵的,即使不能闻名全世界,也要在国内首屈一指,换言之,也要成为一个文化人,大学问家。
既然是先生的门下弟子,便是文化人无疑,那么就不能再用过去的老一套行事,威逼利诱已经不适宜了。
“我们已经是文化人了,要以德服人,要他们心甘情愿的捐款才对。”冯庸意味深长的说道。
张桖良顿时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变化,立刻坐直了身子,大呼道:
“对哦!劳资如今也是文化人。”
又言:“既然劳资是文化人,是该得募捐的!”
“不是募捐,是心甘情愿的募捐!”冯庸再次提醒道。
“明白,他们会心甘情愿的。”张桖良深以为然,不觉得谁会不卖他面子,。
“那是对付小的,没花头,搞不来几个钱。”冯庸一眼就看穿了,深思片刻,问道:
“钱在老的手里,搞定了他们,才真叫办成了事情。”
“嘿嘿”张桖良冷笑,脑子一转,点子就来,窃喜道:
“他们一帮老兄弟,只要搞定了你我老子,其他就都没问题,都是好面的没文化,好忽悠。”
这个点子,还是来源于去年,汤皖和段鸿叶在广和居的酒桌上募捐,有了段鸿叶带头捐款,其他人哪好意思不捐的。
把这个点子完美移植到张桖良他们老子那里,只要大老张和大老冯做东,摆一桌子,等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
席间,张桖良和冯庸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道一番,然后大老张和大老冯先讲个话,表个态,带头捐一波,其他人定然纷纷跟上,则募捐事成矣。
“好主意!”冯庸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
回奉天的战略步骤已经全部想好,张桖良和冯庸带着下人,即刻冲往火车站,踏着星程往回赶。
再怎么说,张桖良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离家也大几个月了,定然是想家的。
而冯庸更不用说,已经离家几年了,一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早已想家想的不行。
自俩混小子从院子里离开后,汤皖便一直躺在躺椅上,盯着草棚子的顶,发着愣。
不消一会儿,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了,慢慢的全闭上了,竟是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傍晚,日头到了最西边,天上是红彤彤的火烧云,温度终于是往下降了些,天地间也起了一丝小风。
大牛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呆呆的盯着草棚子,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先生有醒的迹象。
眼瞅着日头就要往下落,大牛踌躇着走上前,轻轻呼喊道:
“先生,先生,起来吃饭了!”
一连几声,汤皖才慢慢睁开了双眼,张着嘴,打了呵欠,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个朴素的草棚子顶,再无其他。
“原来是一场梦!”汤皖心里暗道,还以为回到了从前呢。
酝酿了片刻,瞥了一眼左右,双手撑着躺椅边缘,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天空已经在往黑处走,不禁问道:
“稍稍一躺,怎会半天时间就过了,真快!”
大牛不明白先生的感触,只觉得在先生睡着得这段时间里,自己清洗了厨房,坐在厨房门槛上休息了一会,然后便是做晚饭,之后又坐在了门槛上。
仔细算来,半天的时间过得不快啊,大牛不懂,只好应道:
“先生,你睡着啦,当然觉得快!”
汤皖仔细一想,觉得有道理,自言自语道:
“做事情的时间都过得慢,吃闲饭的时候倒是过得快。”
又言:“本可以吃闲饭的,偏偏做起了事情,天意弄人!”
大牛又迷糊了,不由得摸着脑壳,缓步走向了厨房,想不明白自己和先生过得时间明明一样,怎么做事情就变得慢了。
于是,大牛就又把不明白先生的话,归咎于读书人说的话大概都是这般令人听不懂吧。
傍晚的小风把院里蔫吧的树叶,吹得精神抖擞,也吹得人浑身舒畅,就着一杯浊酒,三两小菜,自当浮一大白。
不得不说,大牛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现在炒得几个小菜,不但味道不错,更是讲究色泽好看,真当是表里如一。
大牛受不得夸,坐在桌边,埋着头,咧着嘴吃着饭。
再一看之,如今大牛吃饭也不像以前那般狼吞虎咽,而是懂得细嚼慢咽。
一杯酒缓慢抿完,汤皖悄然抬头,才始觉日头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晚霞也不似之前那般殷红,在这灰蒙蒙的天色里。
大门突然被敲响了,大牛放下了碗筷,去开门,原来是迅哥儿,还提着一瓶酒,正好赶上了半途吃饭的时候。
“豫才,你混饭吃的技术还有待提高,点掐的不准。”汤皖招呼着,示意大牛去添一副碗筷。
迅哥儿今天话不多,坐下就开了自己带来的一瓶酒,各自斟满一杯后,便开始夹菜吃。
几口之后,方才停下,举杯共饮一杯,似是有话要说,却是到了嘴边又没的说。
大概是这黯淡的晚霞,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让人没了说话的欲望。
不方便说话,但是不妨碍行动,蓦的低下头,从腰间卸下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放在了桌上,推到了汤皖面前。
打开一看,里面是半袋子银元,汤皖看了一眼,不解道:
“豫才,你这是什么意思,包养我?”
又笑道:“包养我的话,这些可不够,我媳妇可比你大方多了!”
“哈哈哈”迅哥儿被逗得发笑,玄妙的氛围被汤皖一句玩笑话驱赶而空,鄙夷道:
“想的美,去八大胡同也不给你!”
“你是被钱二愣子带坏了吧,啧啧!”汤皖坏笑,紧盯着迅哥儿的脸看,感叹道:
“也对,这么久了,理解,理解!”
迅哥儿却是不理会,端起酒杯就小抿一口,才说道:
“我明天和德潜去平津了,这是我的捐款。”
“乖乖,你房子买好了?”汤皖诧异道。
“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迅哥儿嘲讽道。
“也对,谁让我媳妇有钱呢!”汤皖哈哈笑道,昂着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却是让迅哥儿郁闷了,怎么生的一副厚面皮。
一顿饭吃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草棚子顶上的灯笼点了起来,柔和的烛光,向四周散去。
桌上摆着一壶清茶,地上对影二人,汤皖轻轻吹了一口热茶,饮下一口,口味着嘴里的甘苦。
片刻后,望着同样品茶的迅哥儿,沉默不语的坐着,也不离去,想来是有什么事情了。
便问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我想不通一件事?”迅哥儿盯着汤皖,目光灼灼。
“什么事呢?”
“一个怕死的人,怎的忽然不怕死了?”
“嗯?”汤皖轻哼道,却是愣住了,随即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无非是把糊弄仲浦先生的说辞,再说一遍,想来糊弄迅哥儿也不再话下,不过多费些口舌。
哪知,迅哥儿早已看穿了汤皖的伎俩,不给汤皖狡辩的机会,抢先说道:
“你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必然想好了说辞,反正糊弄人的事情你常干,我绝不上你的当。”
“我只想知道理由是什么?”
“否则,我不同意!”
“呼”汤皖久违的失了手,不过脑子一转,又一个糊弄人的点子新鲜出炉,转而目光铮铮看向了迅哥儿,呜呼哀叹道:
“这回可是百万之多的难民呐,我哪能袖手旁观,岂非书都白读了?”
“呵呵”迅哥儿毫不掩饰的讽刺笑着,继续说道:
“这个糊弄不了我,依着旧例,你是定然看不惯的,不过却不是自己挺身而出,而是等着别人带头,你再待在后面出谋划策,我说的可对?”
迅哥儿怔怔笑着,看的汤皖尴尬不已,没想到又失手了,只得无奈道:
“就知道糊弄不过去,诶你真想知道?”
“说吧!”迅哥儿端着茶杯,轻抿一口,笑意盎然。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汤皖说出了一句网络热语,真心感触道:
“这回结婚了,便是有了家,落了地生了根,这辈子就逃不掉了,我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不亲力亲为?”
迅哥儿撇撇嘴,思索了半天,终是被这个理由折服了,沉默的喝了半杯茶,又说道:
“既以结了婚,当安稳些好,便让我留在这里吧,你与德潜去平津,也是一样的。”
“哼!”汤皖挖苦道:“没听桃园三结义,我乃刘,岂有落在你身后之理。”
“再说了,论面子,还得是我大,你就和德潜去平津多搞一些钱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汤皖明明说的是好话,但迅哥儿怎么听怎么刺挠的慌,总感觉自己凭白又吃了亏,却还得感谢他,真是没个说理的地方。
既然,说不透这个理,那便不说了吧,蓦的起身,甩了汤皖一个脸色,就步入了黑暗中,留下一句话来。
“你岂止面子大,你更是面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