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驿馆
“郑管事,此处距青州还要几日路程?”
一个身着灰粗布裤褶,头戴葛布,脸色灰扑扑的小郎君笑嘻嘻的问身前一袭青色长衫身形微胖的中年人。
郑管事绾着小冠,左手不时摸着八字胡,微眯的小眼睛里精明锐利一闪而过,打量着眼前的腰身挺得直直的少年人。
这小郎君跟着他们商队已经十来天了,虽然经常脸色经常挂着讨好的笑,但他总觉得那黑亮亮的眼底透着冷漠。
第一眼见她,郑管事就对下面人说:观其言语举止,绝非庸人。
还有那神仪妩媚,举止有度,他断定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郎君背着家里长辈出来游历的。
想着他们商队时常在外行走,生意遍布南北,结个善缘,说不定以后用到,这才肯容他随了商队一路。
“若无意外,明日午时便可进青州城,小郎君便可去寻家兄了。”郑管事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眼,笑着回道。
“是啊,吾与阿兄都两年未见了,甚是有些思念。郑管事,我先去帮刘翁收拾东西了”
那小郎君笑眯眯的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一转身,小郎君收了脸上的笑,微微叹了口气。
活了这么多年,见多了魑魅魍魉,又怎么看不懂郑管事的小心思呢。
他压根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身世,好在如今的小郎君们多学魏晋名士,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有的比女郎还要妍丽妩媚。郑管事才认定自己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郎君,而没发现他其实是她。
他也乐见这个误会,混在商队里小郎君无疑要便宜很多。也多亏了这个误会,他才能在船上时自己一个房间。虽然小点,总比与那些臭男人们一起起居好得多。
今晚夜宿驿馆,自己也能独得一间房。
当然这还多亏了他帮突然病了的刘翁整理账本的功劳。
虽然惊讶一个世家小郎君竟能通俗务,但识文断字可不是一个军户出来的小子能做到的。
没错,他其实是她,廖文南,大周朝的唯一的一位从马车上跌落摔死的太皇太后。
她醒来已经快一个月了,刚醒来的时候她也很惊讶,竟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兖州樊县阿父家。
适应了几日,偷听到继母与阿父商议,要把她送给来徐州征兵的参军范晔,期望能让同父异母的阿弟躲过被征兵。
廖文南想到十二岁就被继母撺掇着送去军营的阿兄,心里嘲讽的哼了一声。
当今皇帝继承了先帝遗志,誓要收复北地。
皇帝在位三十年一共发动了三次北伐,明年开春就是第一次北伐,大周各地都在大量征兵,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打仗了!
她以前在宫里时读《左传》,就想到了文帝的三次北伐,果然是一而再再而衰衰而竭。一次比一次惨淡。这次北伐相比大周胜多败少,都督大将军韩道远一路率军攻至济水,最后被魏军包围,仍全身而退。
而阿兄如今就在韩道远麾下,当年随韩都督东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回朝后被封了千夫长。
想起阿兄,廖文南灵机一动。
前世她想求富贵荣华,不想随便嫁个穷小子,吃苦受穷一辈子。故而听从了阿父的安排,汲汲营营一生,荣华富贵是享了几日,却如过眼云烟,抓不住留不得,最终惨淡收场。
今生她突然不想在走之前的路,更不想再回那个能逼疯人的地方,面对那残忍嗜血的皇族。
不如去投靠阿兄!
廖文南回忆,当年她被送到范晔身边,本以为那晚就要献身,结果空等一夜。翌日,直接被管事安排上了马车,竟还留了一个小丫鬟服侍自己。路上她才从管事口里打听到,朝廷不知为何派了韩道远的先行军赶往边境,范晔自然被韩道远急召回去。
当时她是唯一被带走的女眷,心里还得意了一番,没想到后来......
若干年后,她终于熬出头,与阿兄见面说起这些年的境遇,才知道阿兄当年就在那批急行军里。
这念头一起就按捺不住,次日,阿父与继母急匆匆出门找门路,阿弟在一间酒肆做学徒,家里只剩她一人。
她跑进继母卧房,从箱笼里翻出一个木盒子,又从床褥底下翻出铜匙,打开木盒子,里面一个葛布袋子,打开看了一眼,两块碎银子,几百铜钱。
一把抓起放进怀里,想了想,只拿了两块碎银子,铜钱并钱袋一同放回木盒,铜匙放回被褥里。
收拾妥当,打算把木盒压回箱笼底下,抬眼看到箱笼另一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袱。
她耐不住好奇打开,两只赤金金步摇,一块玉双离鸡心佩,成色算不上上乘,但却很珍贵。
这几十年里她对阿母的记忆早已模糊,依稀记得她弥留之际,那双干枯的手温暖有力的握着她。
阿母娘家曾是个小商户,在当年也算是殷实之家。她离世前给自己留了两只赤金金步摇作嫁妆,给阿兄留了一块玉双离鸡心佩,都交给阿兄保管。
阿兄离家前都给了她,后来却是被她弄丢了。
何时丢得已记不清了,如今看来却是招了家贼。
廖文南气急,匆匆把包袱打了个结,揣进怀里。
她去阿弟屋里拿了件旧衣裳,回了自己屋里,束胸束发,穿好衣裳。
他俩身量差不多,穿上还算合身,上下打量了下就要出门。
走到门口顿住,想了想去灶间拿了剩下几个冷干粮,把家里唯一的水囊灌满了水,装在一个粗布袋里就出门了。
走出巷口,廖文南一瞬间有些懵,她不记得出城的路了。
她又不敢问路,这个里坊的人大多几十年住在一起的,保不齐就碰上街坊,到时候怕是没走出城就被抓回来了。
踌躇片刻,廖文南觉得青州在北边,那就往北走。她还算好运,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一路跌跌撞撞,赶在天黑前出了京口北城门。
一出城门,廖文南有些慌了,她陡然记起大晚上的城外也没有旅舍可以寄宿,荒郊野外的她这小身板不是得喂了野狼吗?
即便不会落入狼腹,如今这乱世,流民也能把她生吞活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