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腊月二十四,又到了崇祯皇帝的生日。
延安府上空飘起雪花,给陕北重重叠叠的土黄大山蒙上一层银白。
陕北的老响马踏雪进了杏子河。
高迎祥来时,刘承宗正光着膀子在结冰的杏子河上挥舞铁镐,寒冷给他的皮肤蒙上一层淡红,汗水在他头上微微冒着蒸汽。
很快,承运递来手工抽丝的毛巾,擦拭身体汗水后赶忙穿上衣裳,这才用力吐出一道白气问道:“高师傅?”
“你这干嘛呢,算了不说这些,赶,赶紧带我进屋暖和暖和。”
刘承宗是早上锻炼锻炼,跑过之后在河上凿个窟窿就擦汗穿衣裳,整个人身体是热的。
高迎祥不一样,从延长县一路骑马过来,冻得眉毛胡子都挂起冰棱,走马就往院子里钻。
看他这模样,刘承宗也不带他上山了,直接进了山下林蔚的宅子。
连同身边五个亲随,六个老爷们儿进屋就找火炕蜷着,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
刘承宗特意在外面站了一会,等身上汗完全落了,这才走进火炕烧暖的屋子问道:“高师傅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么,你让手下大将曹耀带兵过延长往东去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分兵!”
高迎祥说着,从随从那取出七八张叠在一起的纸,递出来道:“你看看!”
接过书信,刘承宗大致扫过最上面一封,跟前些时候钻天峁送来那封信差不多。
只是要求相反,高迎祥递出的这封信,是说派人招安,就让同意招安;如派人征讨,就让同意投降。
同样最后许诺的官职也低一点,是把总。
刘承宗看着就乐了:“这杨鹤,小花招不少,假的,这信我这也有。”
高迎祥没好气道:“你再往后看。”
刘承宗脸上笑意凝固,继续看下一封信,接连翻了几封,面上轻松不改,直至看到最后两封信,才咬了咬牙,小声骂出一句:“他妈的。”
高迎祥带来的信,每封都不一样,前面几封大致相同,都是没收信人,对接下来的行动,不论进剿还是招安劝降都有各种安排。
有的是让招安就同意招安,有的是不让同意招安、有的是让同样投降、有的是不让首领投降、还有劝首领逃跑、劝首领死战。
基本上遇上招安和进剿,部下会做出的选择,这些信都提到了。
刘承宗认为这就是反间计,欺负各路造反首领组织松散,引发上下猜忌人人自危,进而自乱阵脚,削弱各部战斗力。
这些信就是让人发现的,当首领知道这封信存在,问部下朝廷招安当如何,说同意招安的可能是朝廷间谍、不同意招安的也可能是朝廷间谍。
这首领就没法当了。
当下属这封信存在,首领问什么,他也都不敢回答献计,说什么都会被当作朝廷间谍来怀疑。
这下属也没法当了。
刘承宗之所以确信这是反间计,是因为这东西假的比真的厉害。
若是真的反倒没啥用。
人们害怕的是间谍本身,而非对招降、战走之间的建议。
在这一点上刘承宗比较骄傲,因为这对狮子营,无效。
要奔着水浒传那种山大王身边总有个狗头军师考虑,这招行得通。
可整个狮子营就压根没有智力型人物,队伍里也不施行土匪式民主,唯独一个曹耀,能凭借其丰富的匪徒经验查漏补缺。
而凭借刘承宗对曹耀的了解,曹耀恨不得离官府有多远躲多远,这甚至都跟曹耀是否忠诚于他没关系了。
刘承宗一点儿都不怕曹耀投降。
别人投降,没准会调头回来听令打农民军。
曹耀投降,能不给官府干活就不给官府干活,没准今天还在大营睡觉,明天骗点军粮军饷就带亲信进山了。
除了曹耀,整支队伍的幕后黑手和先锋尖刀,在这半年里都被刘承宗一力承担了。
他也在这一过程中被锻炼的越来越强大。
这信是假的,他不信就没事。
这信是真的,也屁用没有,只要约束好士卒,不给他们向官府通风报信的机会就行。
但高迎祥拿来最后两封信,就不一样了。
那是两封劝降信,而且是劝降内应,说投降时拿着这信,可赦免无罪且依策反部队给予官职。
高迎祥看他面上凝重,知道是看到这两封信,便道:“曹耀我帮你拦下了,你若还让他走,就再派人去说一声,不过要我说,官府策反之时,最好把兵马都看管起来。”
刘承宗扯过条凳坐下,没立即回应高迎祥,手撑着下巴思索片刻,才转头问道:“高师傅,你怎么找到这些信的?”
“不是我这,混天王回延川、混天猴在洛川,他们冬天部下都散居民家,等有人把信交给他们,信已经哪儿都是了。”
听到这,刘承宗脸上恢复轻松,笑道:“高师傅,高估了。”
“高估,高估什么?”
他用两根手指弹了一下几封信纸:“高估了这些信的影响,也是官府高估了我们……你们手下,有那么多识字的么,你能看懂,他们能看懂?”
刘承宗估计,这些书信没有丝毫影响。
离间很好,很恶心人。
但这玩意是读书人脱离社会环境使出的计策。
放在城镇乡里去问,可能一百个人里能有四十个识字的,但能记账、写信、看书,那就不到五个人了。
饥民流民变成的流贼,文化程度更低。
依照流贼目前的文化水平,一封信递过来,找五个首领能有仨不认识。
更别说手下了。
混天猴、混天王的部下拿到这些信件,也就无非捡了张纸垫垫桌子腿,上茅房擦个屁股还怕印一腚墨呢。
高迎祥也被问愣了,心里头寻思寻思,好像确实是这道理。
“嘁,我不是说难听话,这事放我队伍里也一样,一万个人挑不出五十个能把这信通篇念下来的。”
刘承宗伸手在桌边一挥,指在几封信上:“就那几个识字的,这破纸能落他们手里几张?高师傅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叫人看好营里识字的,就万事大吉。”
刘承宗说这些,主要是想安稳住高迎祥的心,也让高迎祥去安抚住其他几个首领。
因为他很清楚,这事对混天猴、混天王等人的队伍来说,无解。
不论是真是假,他们都拿不出任何应对方法,也没有任何应对这事的能耐。
首领心不乱,算听天由命;首领心乱,那就轮不着听老天爷了,庞大却组织松散的队伍直接崩溃。
刘承宗觉得屋里有点闷,走到墙边把木窗撑开,顿时一股冷风混着雪花就撞进屋子,令他昏沉头脑为之一清。
他顺着思路想下去,道:“混天王在延川收到,混天猴在洛川收到,我大在半个月前从延安府城截获,而在延长的高师傅、安塞的我,却没有收到,这说明什么?”
这还用问?
高迎祥都不稀罕回答。
刘承宗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是理顺自己的思路:“三路齐进,固原的杨鹤,韩城的洪承畴,北边的……不对,固原应该比北边来得慢,会不会是张辇?”
高迎祥补充道:“北边应该是神木参将艾万年和宁寨参将艾穆,横天王提过他们,还有明年。”
高迎祥就像刚想起来这事一样,看着刘承宗道:“延安府下雪了,还有这书信,明年你怎么想?”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但对他来说,下雪不是好兆头。
丰年来了,他们就完了。
在陕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一场雪能改变很多事。
受他们保护,也为他们提供消息的百姓,不需要抗税了。
“今天早上我刚派人去钻天峁,让我大再找个别的地方藏起来,我这些人是没地方藏了,明年多半要四处流窜吧。”
“过来我见河谷地都种上麦子了,你舍得?”
“这一场雪,河谷十一顷麦田没准能收九斗,明年要不旱,五十多顷坡地、六十多顷四斗租子的投献田,单这一个地方就能养得起我一营人马。”
刘承宗数着杏子河的收成,摇头笑道:“舍不得又有啥办法,我打算让大哥过来,能保住就保,保不住是没那个吃粮的命。”
杏子河王庄的田地,多得让高迎祥和几个亲随目瞪口呆。
甚至令高迎祥鬼使神差说出一句:“我过来跟你合兵,能守住不?”
刘承宗似笑非笑:“高师傅你觉得呢?”
其实很有可能是能守住的,能守住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
但第一次进攻会让他们暴露在官军视野之中,第二次进攻则是大军压上,同时调兵遣将封堵各处要道。
后面必然是调集重炮、步步紧逼,占领水源、良田施以围困,离间反间内应强攻,最后要么突围、要么被围困耗死。
可如果为了突围,那么死守一个月、半年甚至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迎祥摇摇头,啧出一声:“就是觉得可惜,别人不像你,不怕这信,其他首领都打算躲得远远的……山西,去不去?”
“都去山西?”
高迎祥点头道:“都去山西,横天王自府谷河曲,对付艾万年进山西;左挂子和混天猴去韩城寻洪承畴报仇,进蒲州;不沾泥从葭州,我从吴堡渡河。”
这是要全线进攻山西。
刘承宗问道:“那陕西呢?”
“李老豺和老回回不想进山西,这次进山西,北边的往南边打;南边的往北边打;老回回和李老豺不去,给守绥德、清涧、宜川一线,你觉得如何?”
刘承宗在心中暗自盘算。
北方边墙一线,官军有王嘉胤和老回回拖着;南边韩城一线,自有王左挂与李老豺去对付。
也就是说只剩庆阳方向的官军,那边本地有韩朝宰和刘六刘七两兄弟的人马,而延安府的北大门又有任权儿的塞门所。
这样一来,父兄留在延安府城左近也不算危险。
“何时出发?”
“明年三月。”
刘承宗点头道:“那我要走延水关。”
延水关,那地方他熟,最重要的是目标熟。
今年早前,他还只有几百人手的时候,就远远地窥视过汾州府的晋藩庆成王府庄田,不过当时被吕梁山的广武庄巡检司挡住。
这次可就不一样了,他要打进孝义去,打下庆成王府几个庄子,给山西的老百姓也分点粮。
这种事赶早不赶晚,晚了王庄就没了。
高迎祥没在杏子河多待,只吃了顿饭,就再度奔马回延长了,跟他一起同行的还有魏迁儿,他去给曹耀传达继续东行,且探查延水关情况的口信。
赶在年关前两天,刘承宗带眉把总和小钻风回了钻天峁。
蟠龙川流域闹起老鼠,这可把眉把总高兴坏了,有了忙不完的工作,从年三十逮到大年初三。
自己吃还不算完,就像是终于有了报答刘承宗养育之恩的机会,回钻天峁过年那几日,老刘家的大公鸡都能下岗了。
每个清晨,天还没亮,刘承宗就能被门口小猫咪响亮的骂街声叫醒。
门槛外边必然整整齐齐摆着几只又肥又黑的老鼠。
这可不是眉把总给他展示工作成果,实际上喊他吃早饭的意思。
还真别说,在这年月的陕北,因为战天斗地不信邪的人多,万物俱瘦,唯独肥了老鼠。
它们也怕冷,冬天就得找人,钻房子挖洞。
听钻天峁的庄户说,有些庄户快断顿的时候,就偷偷摸摸跑回黑龙山锄地,去挖早前洒进地里没长成的种子。
啥都挖不出来,埋在地里的种子就那么没了。
等发现老鼠洞,一刨一个准儿,里头堆得都是老鼠藏起来没发芽的种子,一次能煮半锅粥。
刘老爷是个能藏事儿的,过年这几天刘承宗聊起春季的打算,都没说什么,直到初三他要回杏子河之前,吃早饭时才叫住他。
“狮子,你二月多要带队伍往山西走,走之前回黑龙山一趟,把知府老爷那舅子收拾了,清明家里好祭祖。”
刘承宗低头扒饭,含糊不清问道:“张辇呢?”
“张辇没事,随便个人在城里放一铳就行。”
刘向禹说起这事气得牙根痒痒:“他那舅子住到咱家修的堡子里了,合着老刘家给他修了个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