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寅时二刻。
河湟主战场三十里外的河谷,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举火夜行军。
他们的兵力不过四千,却乘骑或牵着近万驴骡,形成八路纵队,把河湟谷地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牵战马的轻装塘兵间隔十步,站在队伍侧面举火照明,夜风扬起尘土使火把忽明忽暗,在蹄足动地如同雷鸣的沉闷响声中,一支支队伍从他身边快速经过。
火把照出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在驴骡背上闭着眼,没人能知道究竟醒着还是睡着了。
只知道这些战士的身体非常放松,随驴骡背部起伏摇摆,身子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每当以为他们要落下驴背,却又缓缓正了回去。
整整三排驴骡、十二个人经过,才终于有个睁着眼的,就着塘兵举火的光亮,撕扯手上的肉干,混了炒面倒进口中咀嚼,经过时在驴背上提着水囊向塘兵微微欠身,沉默通过。
当数百骑着驴骡的纵队过去,其后是牵着驴骡的纵队,快步行走士兵倒是都睁着眼,但大多数人跟闭着眼一个样儿,瞳孔映着火光都没有神采,表面上醒着,其实脑子已经休息了,只是身体还在机械行走。
不过这种状态无法持续太久,路上踩个小石子儿或跟袍泽磕磕碰碰,人就会突然清醒过来,看见队伍没歪、自己也没有栽进地沟,就继续迷迷瞪瞪向前走,过一会再重复这个过程。
直到走出很远,军官一声令下,步骑军士都清醒过来,步行的骑上驴子、骑驴的翻身步行,继续沉默行军。
王文秀策马立在官道外侧的土坡上,看着军队从身旁沉默经过,在护兵举火的映照下,低头看向塘兵送来的书信,片刻后将信件递给护兵,接过纸笔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塘骑:“转告大帅,步营保证于辰时抵达前线,抵达即可冲锋陷阵。”
随后,他勒马向前,道:“传千总部,快步前进,十五里后歇息一刻。”
信是刘承宗送来的,没什么特别,只是告知前线局势,并慰劳练兵步营彻夜行进的劳累。
这样的行军对王文秀来说没什么特别,他在距离前线八十里的地方收到调令,尽管是夜晚行军,不过谈不上昼夜兼程,他们白天走得很散漫。
在临洮总兵王承恩被击溃后的两天里,河谷西边仍然偶有零星战斗,不过那些四处溃逃的散兵游勇已经不需要步营对付。
尤其在戴道子率蒙古马队完成合围之后,有三千蒙古兵的加入,配合钟虎部马队清剿、收降残敌的效率很高,打到后来甚至不需要绳子,那些临洮镇的溃兵找到他们投降。
溃兵这东西该怎么说呢,有时候会散聚成匪,给地方治安带来很大影响,但也有些时候也有意外。
比方说在如今的河湟,失去组织的溃兵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
在他们的西边,是要收降溃军的刘承运;东边,是带着蒙古马队捆绑俘虏的戴道子。
而在南北两侧的山区里,遍布试图杀死他们的老百姓。
溃兵就像河流,人多了就是洪水,老百姓会被泛滥的洪灾淹死;但大禹会治水,淳朴的老百姓也一样会在河里捕鱼。
携带兵甲的溃兵,全身上下的物件足够让百姓卖掉换成一年的口粮。
在此时此刻的河湟,比起满眼都是创业热情的老百姓,凶神恶煞的钟虎都显得和蔼可亲。
王文秀不需要追捕、看护溃军,所以步营军士的状态很好。
而且因为战场上用来抵挡铳炮的毛驴死了不少,他们这两天的伙食水平较之平时也有了很大提高,大伙儿的士气非常高昂,已经准备好投入下一场战斗了。
在河谷另一边的前线,暗淡火光环绕的方阵里,彻夜未眠的贺虎臣在军阵中来回走动,宽慰每個小军阵的士兵,为他们鼓舞士气。
但这种程度的鼓舞能起到几分作用,贺虎臣也不知道。
整个前半夜,敌军的火炮就像抽了风,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四个时辰里,近二百颗盲射的炮弹落在阵中,让他和杨麒失去了包括一名百总在内的三十七名士兵和一匹马。
当一阵炮弹砸在阵中,士兵们想要在炮弹间隙打个盹,才刚闭上眼另一阵炮击已经来了;可当他们瞪大眼睛想要等待下一阵炮击时,却又会出现整整半个时辰都没有炮声的情况。
战争的过程,就是等待。
等待下一次炮击、等待下一次进攻。
在漫长等待中,士兵的士气被缓慢消磨,不过刘承宗至少帮了贺虎臣一个忙。
那匹被炮弹打死的马,让士兵们混水喝了碗聊胜于无的肉末汤,幸好河湟谷地遍地沟渠,还有近在咫尺的湟河,不过即便如此,贺虎臣也知道自己的部下撑不了多久了。
他从来不知道,汉人加上蒙古人和西番人,会成为如此奇怪的组合。
整个夜晚,除了炮击,最慑人心魄的就是军阵四面八方,随时会有一个角落响起蒙古人诡异的泛音、西番人离奇的请神,还有汉兵吓人的唢呐声和战车碾过大地的声响。
当他们的士兵惊慌失措的拿起兵器准备应对袭击,外面又偃旗息鼓,寂静无声。
好不容易等人们放松了,噼里啪啦一阵铳响,特别大的铅弹有可能会打中人、也有可能打不中人。
但不论打中打不中都非常气人,因为遭受射击的军士纷纷报告,每当他们还击,从来没有听见过敌人中铳的声音。
那大铅弹至少是从一百五十步外打过来的。
简直要命了。
贺虎臣在军中转了一圈,回到右翼的中军,对儿子贺赞道:“不能等到早上,士气不足以据守,要想办法突围了。”
贺赞前天夜里就带着家丁为父亲值夜,就昨天上午睡了一个时辰,到这会儿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听见贺虎臣说话,迷迷糊糊的本能回应道:“父亲说的是。”
等他反应过来,才一下子清醒了,道:“父亲说什么,突围?”
如今四面都是敌人,这不是个突围的局势啊!
就算不看近前,往远了看,西边是刘承宗的正面阵线,突围难度很大;东边即使突出去,还有那支袭击他们大营的马队,等于要突围两次。
南北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山岭,就算白天也很难从山地突破,夜晚往山里钻,天亮这支军队都不用敌人打,要么挂树上要么掉山崖,自己就没了。
这么个局势,贺赞问道:“往哪里突围啊?”
其实贺虎臣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突围,他的决心与自信已经在三番五次出错中消磨殆尽,如今正是举棋不定的时候。
贺赞这么一问,他又怀疑自己了。
轰然间,又是一阵炮声在河谷回荡,数颗炮弹落在阵中,一颗炮弹距正在对话的贺虎臣和贺赞仅有数步只遥,砸在地上掀起的土块甚至打在二人脸上。
还没等他俩猛然一惊的情绪中缓过来,营地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有人中炮了,而且还没死。
被铳子打中没死,绝对是运气好,但是被炮弹命中却没死,没人知道这究竟该属于运气好还是不好。
运气好的话,会痛苦很久,最终落个残疾;运气不好的话,白折腾好几天,最终还是会死。
贺家父子俩也顾不上说别的,循声跑过去,发现许多军士聚集在伤兵附近,那是一名军中抱鼓手。
他的小鼓被炮弹砸烂,胯骨也被砸穿,贺虎臣刚凑上去,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那名抱鼓手看见他,突然像神明附体般充满力气,在地上扭动着爬过来,狠狠攥住他的甲裙下摆,边说边抽动:“帅,帅爷,把我带回,回中卫!”
贺虎臣连忙蹲下:“回,回中卫。”
抱鼓手艰难地扯着脸笑了,缓缓撒开手。
还没等贺虎臣再说什么,军阵西北角突然又传来蒙古兵低沉的泛音,伴着高亢的唢呐声,夜幕里一片排枪声响起,打断了人们对这个没救的伤兵的安慰。
随即短暂的战斗开始,人们将火炮向黑暗里开火的地方开火,一片散子和铳子回敬过去,贺虎臣也赶忙回到中军,生怕这是敌人大举进攻的先兆。
可这又是一次佯攻,短短片刻之后,外面重归宁静。
等贺虎臣再走去找那个伤兵时,发现士兵都在原地站着,就连见到他也没有行礼的动作,只是纷纷语气低沉的叫出帅爷二字。
等他排开众人走进中间,那名士兵已经断气了。
尽管抱鼓手像回光返照般让他带回宁夏中卫,但他忍不了疼,最终自己拼尽全力用解腕刀抹了脖子。
贺虎臣的情绪低落,什么都没说,回到中军挥手让身旁护兵熄了火把,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尽管还站着,脊梁却垮了。
带他回中卫。
他是这个凌晨,阵亡的第三十八名士兵,而他们只有一张鲜血淋漓的马皮。
贺虎臣就算翻遍全军,都找不出第二张用来裹住尸首的席子,他怎么把这个抱鼓手带回中卫!
他并没有非常悲伤,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
抱鼓手回不到中卫,他们都回不去了。
只是战局不会给他丝毫机会展露自己的情绪,身处战争中的人不配拥有情绪,仅仅过了一刻钟,另一次炮击再度袭来。
这次有两颗炮弹准确地落进壕沟里,砸死一人,还伤了五名士兵。
更多的死亡,还有更多的阴霾笼罩在阵中每个人的心头,直到天光泛白。
赶在太阳升起之前,驻守后阵的参将突然跑来,满面又惊又喜,返身指着东边说看见了火把光亮。
贺虎臣急忙过去,东边远处确如部下所言,在清晨深蓝色的微光下,大片阴影中朦胧的火光正朝这边缓慢蔓延而来。
他的脸上一瞬间露出狂喜之色,紧跟着又尽数收敛,急忙派人过去,眼看东边的蒙古兵三五成群的游荡,急忙让两名骑兵牵上六匹战马突过去,看看是不是尤世禄率军过来了。
不过两名骑兵才刚跑出去,就让贺虎臣的心沉到谷底……蒙古骑兵,对那两名骑兵视而不见,没有任何拦住他们的想法。
那片朦胧的阴影停在远处,直到过了很久,两个人六匹马,只回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士兵,拜倒在贺虎臣面前,满面绝望道:“大帅,没援军了,那是敌军,敌将说他是元帅府参将杨耀,尤帅……尤帅跑了,跑回兰州了。”
临近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下,河谷的能见度很差,一脸倦容的杨耀骑在马上,带队缓缓按辔而行,从昨日傍晚到今天清晨,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比对贺虎臣还要漫长。
太晦气了。
杨耀向东进攻,几乎没有任何战果、没能取得任何一颗上将的人头。
他知道延绥镇有个贺人龙,在土堡城上,刘承宗还专门拿望远镜让他远远看过贺人龙长什么样。
但他从没想过,贺人龙居然那么能跑。
官军大营的火不是他放的,他刚靠近官军大营,那火就烧起来了,留守营中的官军一阵风般得就往东跑了。
杨耀进山台扑了个空,留下千总杨承祖救活,率军向撤退的官军追击过去,撵了四十里路,仅追上两个土把总,根本追不上逃跑的敌人主力。
最近的时候,他甚至能看见一个人牵了六匹马,拽着尤世禄逃跑的贺人龙,就是追不上。
甚至追到河口,他还看见了狮子营的老熟人贺勇,骑马跑到山坡上大声喊:“将军别追了,谢将军不杀之恩!”
等杨耀派马队去撵贺勇,这家丁头子跟主将一样能跑。
好在跑回来,流贼出身的杨承祖把在大营灭火的活儿干得不错,他没用水灭火,而是先让麾下两个把总队钻进河里,然后冲上山台把引火的军帐、棉袄弄到一边,抢救下两千余石粮草。
这粮差点把杨耀气死,火烧的厉害,但粮食变成炭的不到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官军大营里只存了往饱了吃十天的粮,就这点存粮官军也敢打仗?
倒是缴获的兵甲器械、战马驴骡不少。
就冲这点粮,杨耀率军西走的路上都没在土堡休息,下了俘虏兵甲,让他们扛上粮食往西走,路上碰到招降土堡伤兵的钟豹,干脆让俘虏好好吃了一顿,跟他们说跟了大帅,往后不挨饿。
再走上二十里,四千多号俘虏连一个闹事的都没有。
当三军在清晨完成集结,呈三面将官军大阵合围起来,杨耀策马跑到刘承宗身边,摇头道:“大帅,别打了,在外头架上锅开饭吧,跟他们喊,招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