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十一月十八,太行山东麓,河南彰德府武安县。
天寒地冻,山间各色营旗大纛沾了露水被冻成冰棱,陕山农民军于太行山立五十七营,骏马在交错的山道间奔驰往返,时不时一声陕北方言在空旷山谷中传出很远。
李自成在湖畔抱着裘袍,寒风扑来将箭衣下摆吹得翘起,露出脚下高靿棉靴,他用端着毡帽的手驱赶坐骑,将马儿赶向结冰的湖面。
他手上的毡帽不是范阳笠,而是曾在古代流行过的军帽,因为系带不怕颠簸,方便在马上使用,不过在万历年间被儒生冠带所取代,已从民间消失。
直到天启、崇祯年间这种帽子才重新在宣府流行,有皂纱、蒙漆纱等多种材质,还有金箔饰顶或悬挂马尾、鹭羽作为装饰。
是宣府武官、捕盗、仪仗兵面见长官时要戴的军帽,有马上取功名的意思,因此被称作宣帽。
随着农民军在山西、河南、北直隶交战长达一年,五十七营中纪律最为严明的闯营与各路官军无月不战,接连杀将破军,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威望。
这顶帽子是李自成的战利品,也是闯营大大小小军官们耀武扬威的象征。
李自成看着战马在冰上行走,转身将目光望向南方,缓缓吐出一片白雾,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更早,也冷得更厉害,京娘湖冻实了,黄河也不远了。
他们要突围。
回到定晋岩禅果寺的营地,李自成牵马行走在石像相夹的山道上,就听后面有士兵报道:“将军,横天王已说服张妙手与马回回等人,决意联名向武安派人伪降。”
李自成楞了一下,重重点头道:“好!”
在太行山范围内纵横五百里的大战场上,朝廷征发各路能征惯战的良才猛将组成精锐集团,对义军形成庞大的包围圈。
总兵梁甫驻扎保定,卢象升率领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天雄军,左良玉率昌平军屯于河南,协剿总兵汤九州四处作战,援剿总兵邓玘手下的川兵效力疆场,还有秦良玉的儿子石柱土司马祥麟、儿媳参将张凤仪率领石柱军,都是精兵强将。
但随着时间推移,义军的优势却越来越大了。
这一年战争对官军与义军双方而言,官军将领们亲密无间,用尽了勇气与材力。
河南抚院七千毛兵乡兵屡战屡败,被打到望风而降,左良玉率军驰援,以孤军转战河南,而后马祥麟率石柱军入河南助战,其妻张凤仪留在彰德府平叛。
而后张凤仪在永年临洺关被义军所杀,麾下石柱军被歼灭大半。
叛军围困汤阴,川将邓玘在外围名叫土樵窝的地方被叛军重重围困,险些被成建制歼灭,左良玉率领孤军驰援,舍生忘死将其从重围之内拔出。
但是在这之后,形势对官军急转而下。
先是痛失妻子的马祥麟责怪妻子被孤军围困时,保定抚院中军孙宏漠、杨芳等将领率军近在咫尺却不救援。
而后邓玘麾下川军已出川四年之久,邓玘曾答应他们打完仗就归乡的承诺没能兑现,朝廷欠着饷银、又在汤阴损兵折将,军法难以再约束士兵,军纪趋于败坏。
梁甫、左良玉、汤九州倒是打得挺好,但眼看合围的大势已经成功,朝廷却派了京营的倪宠、王朴及宦官杨进朝、卢九德等人前来收功。
收功就算了,这帮京军实际上还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保定总兵梁甫因为邯郸、永年、临洺关一带的贼乱,移营至顺德府协剿,邯郸西山的百姓毁家纾难,父子兄弟结成义勇军,要自请杀贼。
跟着保定军过来的真保巡抚丁魁楚本来想大力表彰义勇,结果发现邯郸百姓想杀的贼不是李自成之辈,而是京营军。
因为京军里有个小营,是王朴父亲王威手下的辽兵,八百多人,按说这批老兵劲卒应该得到良好的照顾和待遇,偏偏王威对他们过分压榨,以至于这个小营调到彰德府一带,就地哗变,全部成了贼。
将领费尽力气招抚,最后也只叫回来一百九十个人,剩下的不回来就算了,他们被长官虐待刻薄好几年,一朝抢了百姓财物,战斗力翻了倍的往上涨,梁甫八千保定兵,硬是剿不灭这六百人。
至于左良玉,骁勇善战乐于助人的左良玉没有报怨什么,只是汤阴城外土樵窝一战,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舍生忘死驰援友军。
京营以外的所有将领,不,是包括京营在内的所有军队,秋季之后都再也不率军搜山了。
疲惫的不仅官军,义军付出了超过官军数倍的代价,数十名首领战死,更是被困在太行山中断绝粮草,仅靠树皮草根稀粥度日。
等到来年,根本不需朝廷发起总攻,他们的人心就会瓦解。
因此渡河,对李自成来说势在必行。
而且渡过黄河,有三个益处,一是河南的水灾、旱灾、蝗灾并发,闹得非常厉害民不聊生,他们进河南能弥补战争带来的人力损失。
二是渡过黄河,遭遇围困的局面自然解除。
至于第三,则是叛军五十七营的矛盾已经空前尖锐,再聚在一起,迟早要自相残杀起来。
叛乱进行到这一时期,变得越来越复杂,他们的出身来源各不相同,有陕北人、关中人、河西人、山西人、河北人、河南人、辽东人、蒙古人。
有边军、秀才、卫所军、农民、地主、流氓、坐寇、强盗、书生、商贾、马夫等等,人生百态。
有些人起兵是为干大事,有些人愤然起兵迫于无奈,有些人满腔怒火复仇心切、有些人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有些人匡扶正义立身行道、有些人想招安换个一官半职、还有人想把所有人都杀掉换个干干净净。
单就这五十七个大首领,除了作为朝廷叛贼要被官军追杀之外,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李自成率领本部闯营跟随横天王王嘉胤打过很多艰难战役,人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吃过许多与官军正面对决的苦头,如今琢磨出一套以伏击引诱为主的成熟战法。
靠着多次驰援帮助友军、多次伏击打败官军,让他在诸多首领里很有威望。
但王嘉胤都已经无法压制那些互相看不顺眼的首领们,同时,李自成也难以抑制对许多首领的厌恶。
只有分开,才是暂时避免冲突的唯一方法。
很快,串联起的五十七家首领就在太行山里写好了联名信,由张妙手亲自送往屯兵武安的京营之中,呈现于倪宠、王朴面前。
与此同时,十余万躲避山中的义军正在借助太行山的层峦叠嶂隐匿队伍,加紧向南迁徙。
他们自涉县经山路南下进入泽州,大举进入王屋山修整。
人们赶至木板,尤其是李自成的闯营,还立起熔炉,把手上十二门狮子炮熔成铜锭分发部下。
这些炮是他早前从狮子沟高迎祥那用钱粮换的,都是两百斤的好铜炮,李自成下令时很心疼,但这连炮车四百斤的重量让它不易快速通过冰面,只能忍痛融掉,日后有机会再重铸。
不过究竟还有没有重铸的机会,李自成也不知道。
十一月二十四,在王屋山山沟里的关帝庙,闯营的将官齐聚一堂,人人戴着宣帽,穿得花里胡哨。
其实李自成对军纪的要求很高,他身边有不少老弟兄本身就是边军出身,起事逐渐显名后又追随几乎就是正规军的王嘉胤,还通过与狮子沟的贸易,得到高迎祥的指点。
对王嘉胤和高迎祥这俩过来人来说,他们对李自成的叮嘱可谓是老生常谈:纪律。
王嘉胤是陕西山西叛军的大首领,而高迎祥更像陕北一座大庙里的守护神他的火炮和编制会保佑每个离开陕北外出闯荡的孩子。
如今李自成比较亲近的首领有混天王张应金、扫地王张一川、乱世王郭应聘、蝎子块拓养坤,被称作闯军五营,用的都是高迎祥那套早期狮子营编制。
这帮人在王嘉胤麾下组成战斗力最强的一部分,每人都有一个营,两千五百到三千五百人,除此之外还有携带女眷的小营,都在七八百人规模。
因为他们把家眷都放在狮子沟了。
这个来自当年刘承宗流动作战时总结出的编制很有用,极大地提高了首领们劫掠打粮的效率和生存能力。
其实李自成对于跟自己合营的首领,要求不高,战斗力强弱无所谓、只要求听话,伏击的时候别慌、进攻的时候别跑,行军的时候每个人最多只带一个女人。
仗打到这会,别的要求都简单,唯独女人,只有这几个人能做到。
他们将官士兵穿戴上也有统一要求,但无奈现在是冬天。
被围困在太行山里近半年的闯营无法弄到足够的冬衣,人们为了御寒,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玩意儿都裹在身上了。
关帝庙里烧了半截的蜡烛火光闪烁,李自成对众人道:“渑池守将叫袁大权,我们就从那渡河,渡了黄河,我们就不跟他们一起了,只有我们五个营。”
张应金和张一川都是叛军里的老人物了,尤其混天王张应金在资历上非常老,早年是和刘承宗高迎祥合过营的。
张一川稍差了点,没跟刘承宗打过照面,这是个高迎祥的小兄弟,但王左挂被招安后,张一川就带兵跟在王左挂屁股后边,左挂子手下不少不愿招安的老练悍卒都投了张一川。
张应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张一川啐出一口,道:“早看不惯他们了,等灭了这个袁大权,我们往哪走?河南旱完了涝、涝完了蝗,待不住,我们是进湖广,还是去找闯王?”
李自成问道:“回陕北?”
张一川摇摇头,神神秘秘道:“不,我听说闯王从狮子沟出来了,跟延安的官军内讧一场,拉了一百多门炮往南走,没准要去打西安城。”
内讧?
这是个比较特别的词儿,李自成眨眨眼,没听明白。
张一川笑笑,道:“嗨,反正闯王都出来了,以前不让说,现在应该没事了,其实延安的兵和贼都是一家人,全姓刘。”
李自成疑惑道:“刘姓是延安府大姓,延安卫和延安营不少人都姓刘,这事我知道,但闯王那边没多少姓刘的啊?”
他起事比别人晚,还是在米脂,而且在老家没待过多久,基本上一直在山西游动作战,回陕北也只是去狮子沟找高迎祥。
因为除了狮子沟,延河两岸是绝对的混乱之地,那里的村庄都有极强的组织程度,村民还又穷又凶,一不给朝廷纳粮、二不准军队过夜。
留在那的人无法用简单的军贼来区分,因为他们谁都打通常情况下不论军贼,小股队伍进去就成了失踪人口,百姓拉着铳队炮队埋下地雷阵就给他们扬了。
至于厉害的叛军官军,也没啥用,在延河两岸根本搜集不到粮食,没有人能在那常驻。
不知道了吧!
张一川颇为自得的摇摇头,抬手道:“那都是西北王的刘。”
他心说这延安猛将早期养成珍贵情报,我不说,你们这些小辈儿能知道?
张应金就比他沉得住气多了,向来不跟人说这些,倒是此时开口道:“哪个刘也没用,隔这么远都是诸侯,现在都打起来了,后边的话就别说了,我们去哪?”
李自成目瞪口呆,他从张一川的话里感觉到,延安参将杨彦昌也是刘承宗的人?
随后他恢复神情,摇摇头道:“我本来想去湖广,但如果像你们说的这样,我觉得未必是真打啊。”
“应该是真的,我听说延安卫指挥使任权儿把中斗星的脑袋都交上去了,他们也被打得损失惨重。”
张一川刚说罢,就被李自成打断道:“不,朝廷没人见过中斗星。”
“但有些招安的混蛋见”张一川说到一半,琢磨过味道了:“杨参将身边有个杜五,会给尸首易容。”
“这就对了,高闯王出山,是粮食不够吃,我们被围着,今年没人往狮子沟运粮,他要找粮,找粮要进关中,进关中朝廷必然调延安军南下平叛。”
李自成分析道:“他们只有先打过一场,延安军才无力南下平叛,潼关过不去南阳,我们去南阳,然后向汉中进军,途中再打听闯王的消息。”
就在这时,有探马奔至关帝庙,报告道:“闯将军,横天王传令,黄河封住了!”
“封住了?”
李自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深吸口气,对众人道:“让弟兄们带好门板,我们渡河,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了!”
题外话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