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空气潮湿,泥土的腥味萦绕鼻端,王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何处?她伸出手四下摸索,触指是坚硬的木头,四角方正,严严实实地堵住所有光明和出路,王婉呼吸一滞,生出些不好的猜想。
再向下,她摸到一块重物,状如圆盘,触而生温,边缘上雕刻的兽纹清晰流畅。
这是一块玉璧,死人下葬时覆在面上的。
王婉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像是被抛进无底的深渊,通体发寒,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萧承衍当真恨极了她,竟将她活埋!
棺内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的漆黑开始扭曲变形,幻化成光怪陆离的影子。王婉不由自主的伸手拍打着棺盖,木板发出沉重的闷响。平日里精心保养的指甲被磨的血肉模糊她也浑然不知。
棺盖纹丝不动,胸口却愈发疼痛起来。
当了萧承衍八年皇后,却落得这样凄惨下场。在宫里受尽了他的折磨冷待不说,还连累的王氏一族在南唐门阀中抬不起头来,百年公卿世家被众人耻笑!如今盛京城被破,黄荆义军冲进皇城,自己没死在义军的刀下,竟先被昔日的枕边人塞进棺材里等死!
她这一生,当真好不体面!
胸口刺痛,像是被薄刃缓缓刮过;绝望的泪水划过脸颊,濡湿了双鬓。这种缓缓等死的折磨让王婉痛不欲生,她开始耳鸣,那声音如同上百只盛夏的疯蝉在耳边齐鸣。
“萧承衍!尔等蛮夷何堪为帝,不过是投机取巧,背信弃义的小人!”王婉在黑暗中怒骂。她这一生克己复礼,当了一辈子贤良淑女,平生第一次说出这种出格的话来,心中有一丝痛快。
“只可惜我南唐无人,竟叫你北梁竖子窃位……”
“若有来生……我定当扒皮饮血,生啖其肉!见之杀之,叫你,绝无生机!”
最后一丝生气耗尽,王婉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姐?小姐!快醒醒!”
胸口上的沉重缓缓散去,王婉深吸了一口气,宛如一条被捡起来又丢回水里的鱼,终于拾回了呼吸。
她撑起身来,大脑一片混沌,眼前人影,树影摇晃,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姐,这琴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夜来风大,容易着凉,还是奴婢扶您回去吧。”小丫头蹲在一旁细声说道,一脸担心的看着王婉。
“双成?”揉了揉双眼,王婉终于看清来人,“双成!当真是你!”
当年盛京被义军攻破,双成为救她,在摘星阁上伏击萧承衍,捅了他一刀。只是女人的力道始终不如男子,更何况是萧承衍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夫。不仅没能杀了萧承衍,反而被他一手擒住。萧承衍拔出匕首,转身便割断双成的脖颈,当场血溅三尺,连一声呜咽都没来得及就断了气。
双成死的时候,眼睛还恨恨地盯着萧承衍,王婉想去为她合上眼睛,却被萧承衍一把钳住,任凭王婉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得。萧承衍扭头朝双成啐了一口,刀柄一掷便扎进双成右眼,眼浆迸裂,红白俱出,有些甚至飞溅到王婉的裙子上。
那真是阿鼻地狱般的情形,王婉用力地合上眼,不忍再回忆。双成见状轻轻地握住王婉的手,关切的看着她。
“小姐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再次看见眼前生龙活虎的双成,像葡萄一样黝黑水灵的瞳仁,些许温暖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传来,王婉鼻头一酸,泪水再难自抑,一头扑进了双成的怀抱。
“双成,活着真好!”王婉埋头伏在双成颈间,瓮声瓮气地说。
“小姐又说胡话了,奴婢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小姐也活的好好的。”双成抱住王婉,抚着后背轻声细语地哄着。
是啊,她还活着。王婉突然直起身,抬手摸摸自己的发髻,乌发斜扎起,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尚是少女发髻!王婉狂喜,环顾着四周,香兰环绕,幔帐轻摇,这是王氏兰舍的琴房,亦是她少女时最常来的地方。
她,她竟是重生了!
王婉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一寸一寸的抚过桌上的焦尾古琴,纤纤素手止不住的颤抖,不小心勾动琴弦,发出一声沉响,琴音振的她心神激荡,眼泪不自觉的落下。
上苍有眼,不愿让善者枉死而小人苟活,竟又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回到出阁之前!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像前世那样愚蠢懦弱!
尤其是对那萧承衍!
她必见之杀之,绝不手软!
回想起自己被活活钉进棺材,慢慢窒息的痛苦,王婉伸手重重地按住胸口,手指咻地抓紧衣领,玉脖上青筋凸起,紧扣的指节泛白,仿佛那余痛还在胸腔盘旋,叫人喘不过气来。
双成赶忙掰开王婉的手指,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半晌后再睁眼,王婉迷蒙的泪眼中挣扎已然消失,抬眼间透出几分厉色,眸中似有地狱业火在熊熊燃烧。
双成不察,只以为王婉是担忧明日,体贴地端上茶水和王婉爱吃的糕点,又蹲在身后替她揉了揉肩背,宽慰说道:“小姐还是早些休息吧,这琴不必再练,反正那胡人公主也比不过您!”
“胡人公主?”少女时的往事已经是十几年前了,王婉一时记忆模糊,转过身来迟疑地看着双成。
“小姐忘了?北梁的使团几日前进京,恰好快要端午,陛下命令明日在望春江畔射柳迎使呢。”双成在一旁擦拭古琴,将琴穗理好摆到同侧,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北梁的公主主动要求献奏一曲,皇帝特意叮嘱要小姐也去奏琴,好生杀杀北梁的威风!”
王婉想起来了,前世自己和萧承衍这厮初次相见,契机便是这北梁使团进京!
王婉音律师承名门,素擅古琴,手下败将数不胜数。当日她坐在望春江畔,一曲《凤求凰》技惊四座,与北梁公主的斗琴自然是赢的毫无悬念。这事她压根就没记在心上,只是没想到那日她大出风头,竟被混在北梁使团里的萧承衍盯上了!
不久萧承衍后为新帝,便执意求娶她一个家族衰微的南唐仕女为后,王婉自己也甚是费解。还是新婚之夜萧承衍亲口坦言“卿卿斗琴时风姿甚美,叫他见之不忘,思之如狂”,这才知道萧承衍对她早已心生觊觎,竟然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久!
想到这,王婉一时气息不稳,死死地扣住桌角。上好的松香软木琴台被她捏出淡淡的指痕。
“明日的射柳,我不去!”王婉一手握住双成,厉声说道。
双成一惊,直愣愣地看着王婉:“小姐怎能不去,陛下特意差人递话,不去可是抗旨啊!”
“就说我身体不适,体力不济,无法奏琴。”王婉看着虚空之处,神色坚决。
“小姐!明日便是斗琴,倘若您现在才称不适,这盛京城内上上下下,都会以为您是怕了这北梁公主了!您这一比试,不仅是为了您自己的名声,也是为了我南唐的脸面啊!”
南唐自诩中原正统,若骑射马术不如北梁尚有借口,但要是连曲艺文情都输了北梁,那还有何颜面称自己继承正统?
王婉眉头紧蹙,前世今生的桩桩件件涌进脑海,一时间思绪纷繁杂乱。眼下王家的实力确实还承担不起得罪皇帝的后果。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如果无故缺席明日的射柳宴,她照样逃不过惨死的命运,王家亦然。至于那萧承衍……
“这斗琴,得赢。这风头,却出不得。”王婉仰起头,徐徐说道。
“小姐本就是盛京第一指,这风头又有何人能盖过?”双成不解。
晚风习习,吹得帘影摇晃,烛火也忽暗忽明,倒越发看不清王婉的神色了。
王婉昂起头,静静地看着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出神。倘若自己无法逃离斗琴的命运,那便好好筹谋一番。古人言祸福相依,明日望春江射柳宴未必是死局,另有转机也未可知。
只是这风头必出不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萧承衍对自己再起贼心。
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既赢了琴,又不用露面呢?
夜已深,月色踏入琴房,窗外虫鸣渐起。
“小姐,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若是熬黑了眼圈,明日就不美了。”双成在一旁劝道,王婉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翌日,天刚擦白,王婉便起了身,唤了双成和弄玉入内,细细的嘱咐一番。两人领命离去。王府其他的仆人为王婉洗漱作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一行人才向那望春江畔驶去。
离望春江不过一桥之隔,王婉掀开车帘远远地看着,心里既紧张又激动。今日破局势在必行,只愿天随人愿,许她逆天改命,此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