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马车出城,向着南边的庄子上驶去,一路上安静无声。
日头毒辣,树上的知了声渐渐响起。马夫满头大汗,衣衫湿透,扭头朝车里问道:“天气炎热,夫人小姐可要休息?”
车内无人应答。
马夫挠挠头,转回了身继续赶路。没有主子的指示,他驭马的鞭子不敢停下,只好顶着太阳前行。
马车帘幕紧掩,车内闷热难熬,即便如此,车内的两人也不敢掀开帘幕透透气。两人抬袖掩住嘴巴,连呼吸都敛了声响,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叫人听出破绽,互相对望一眼,委屈巴巴儿的。
这哪里是王婉和孟长青,分明只是两个身形相仿的侍女!
早在昨日,孟长青就让侍女给王婉传了消息。丈夫王策行事一向谨慎保守,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次谢氏风波他必求稳妥为上,若非有十成把握绝不轻易出手,更别说会牵连到王家。常伴君侧,这样的谨慎虽好,但往往也会失了先机,反叫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就如同当年的孟氏之事一般。
孟长青理解当时王策的决定,但也无法阻止自己脑海中的假设。
如果当时王氏能站出来声援孟氏,是不是就不会走到最后家破人亡的地步呢?
这个念头成了她无药可医的心病,这二十年来无一日放过她,叫她日日难以入眠,夫妻之间也暗生龃龉。
这次谢氏风波,孟长青下定决心不再退让求自保,救谢氏亦是救王家,利刃已悬于头上,不主动出击便如同等死!
于是便有了今日母女一同暗中离开的计划。
王婉和母亲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连夜找了两个身形相仿又信得过的侍女,又备了毡帽,换上同样熏香的衣服,今早便让侍女乔装成她们母女俩上车,更是安排了母亲的贴身侍女随行以打消父亲的疑虑。
她猜到父亲为了掩人耳目,定不会拖延时间告别。再说,晨光熹微,难以看清,母亲对父亲又一贯是淡淡的性子……
此事虽险,倒真叫她给料准了。
马车在正门口出发时,真正的王婉和孟长青趁后门无人注意,扮了侍女模样,跟在双成身后大摇大摆地溜出了王家。
刚刚走出后门,王婉就忍不住脚步加快跑了起来,拽着孟长青也跟着快步走,母女俩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生优雅高贵,从无行差踏错,两人何曾有过这样出格的行为?
名誉如锁,华服如笼,自铸囹圄,一生难逃。
索性今日便脱了衣裳,甩掉身份,出格的事做个够!
“去哪?”孟长青问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王婉看着眼前熙熙囔囔的大街,眼中是掩不住的光彩熠熠,秀眉微挑,昂着头笑靥流转。
“自然是先去谢府。”
三人七扭八拐,走小路来到谢府的后门。只见谢府后门大敞,一大肚子男子正往外搬楠木椅子,见了王婉三人既不掩饰也不避让,急匆匆往外搬着,出门时那椅子腿儿差点撞到孟长青,即便如此那人也不停下,继续直咧咧地往外搬。
几个门房小厮坐在门檐下聚在一起嗑着瓜子,小声嘀咕着,见到这一切也浑不阻拦。
谢家主事的不过就不在府上几天,下人就这般懈怠,竟还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王婉眉头皱起,隐隐不悦。
自谢家长子谢之珉战死沙场后,谢家夫人身体就垮了,不过几年就郁郁而终,留下幼女谢妶独自在这谢府中长大。起初府中中馈一直由老夫人打理,如今老夫人到底是年纪大了,府中谢妶又还年幼,就又唤了谢家二房的夫人,也就是谢妶的二婶来帮衬些,顺便也教教谢妶。
这谢二夫人是如何打理谢家的,在谢妶的抱怨中王婉也略知一二,什么指桑骂槐,手脚不干净之事全没少过,偏偏老夫人身体不好,谢妶也不愿和婶婶闹僵,这才叫那谢二夫人在谢家占了上风。
今日一见,便可知这谢二夫人果然把谢家打理的很好。
好就好在,偌大一个谢府,竟快被人趁火打劫搬空了!
怎么说谢府也是簪缨世家,百年大族,如今却这般没有规矩,失了体面,以后何人谈起不耻笑?谢家后人还怎么立足?
真是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无知妇人。
王婉站在后门口,冷眼看着散漫的下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家主不在,你们就是这样干活?”双成瞧见王婉阴郁的脸色,指着那闲话的小厮一通大骂,“乞食儿的癞皮狗还会冲人叫唤两声呢,你们这德行狗都比不得!”
“你这婆娘怎恁的泼辣!”门卫小厮听了双成的话,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门口,一双绿豆眼打量着王婉一行人,见三人容貌不凡但衣着普通,只以为是谢府的穷酸亲戚,眼中的警戒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蔑视。
“哪里来的打秋风的破落户,打哪来的滚回哪儿去,少在老子面前装大爷!”
“你!”双成气不过,撸起袖子就要上去与他理论,后院里却突然又传来争执的声音。
一穿金戴银的胖妇人抱着匣子快步走来,手腕却被另一个女子哭哭啼啼地拉住,两人在后院的花廊上你推我搡,那抱匣妇人眼看挣脱不得,抬脚踹向对面的女子,将她踢了个仰翻。
那一脚蛮力踢在女子的腹上,连王婉站在门口都听的分明。
“晦气!”胖妇人啐道,转身欲走。
“那是我们夫人留给小姐的,你不能拿走!”哭泣的女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却仍旧抓了贵妇的脚腕不撒手。
眼见那妇人抽出发髻上的簪子狠厉地向脚边的人戳去,孟长青夺过倚放在门边的扫把,哐地一声敲在赤色的门板上,院中的诸人被这动静一惊,齐齐向她望来。
“大胆!谢府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众人被这气势唬住,半晌没人说话,还那胖妇最先反应过来,叉了腰指着孟长青大骂:“你算哪根葱,敢插手我们谢府……”
“张狂。”
孟长青丢了扫把,站在后院门口昂着头审视着那妇人,目光似剑,贵气逼人,哪怕身在这灰溜溜的后院,也掩盖不住身上威严的气度。
“我乃明宗皇帝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管你一个谢府的下人,绰绰有余。”
那夫人又惊又疑,冒充朝廷官员命妇皆是大罪,她见孟长青肃眼正色,不怒自威,不似作伪,她眼珠子一转,放下匣子屈身走到跟前。
“有话好说,夫人定是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谢府下人,我是谢家二房的,是一家人。”那谢二夫人讨好地看着孟长青,见她无动于衷,又转过身朝着王婉裂出一个笑脸。
王婉抬手掩了嘴,移开了视线。
“厚皮脸。”双成在一旁咕叨,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谢二夫人听个清楚。
谢二夫人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见讨好无效也懒得再装,别扭的摸了摸发髻,站直了身子,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不知道诰命夫人今日亲临我谢府,是有何指教?”
孟长青眼睛一瞥,狭长的眼眸中射出精光来。
谢二夫人身子一缩,刚想说出口的浑话又憋了回去,又见她们只有三人,再次壮了胆子耸着肩说道:“若是无事,我就不奉陪了,在下忙得很,没空接待什么诰命夫人。”
谢二夫人自顾自的蹲身一福,朝孟长青行了一个滑稽的礼节,扭着腰转过身去继续去争那匣子。身后气哭的小侍女将匣子死死的箍住,怎么拉扯都不撒手。
“这是我们小姐的!王小姐,求你帮帮我们小姐啊!”那侍女冲着王婉叫道,投来求助的目光。
王婉一愣,定睛细看。
要不是那侍女喊话,她倒是真没认出来,这不正是谢妶身边的侍女锦绣?
锦绣白净的脸被抓的稀烂,一道道暗红色的痂壳结在脸上,有的甚至渗出些血迹来,模样甚是吓人,一只耳朵甚至都被扯出豁口,耳上的玉珰也一只有一只无的。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这贪得无厌的胖妇人干的!
王婉骤然一惊,随后一阵更大的愤怒卷上心头,没想到这贼婆竟然这样心狠手辣,踢人女子小腹,毁了女子颜面,竟还把手伸到自己侄女房里,连故人的遗产都敢昧了良心拿走!
王婉怒火中烧,今日不管是为了谢妶还是为了公道,她都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贪婪自私的妇人!
她从袖中掏出暗哨在嘴边吹响,一声枭鸣出,小小的后院瞬间多出了几个人。
这些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从檐下,从屋顶,从山石后飘似的出现,连孟长青都始料未及。
竟然是王家的死士。
“这种小人,张狂又无知,母亲的警醒都敢当耳旁风,看来只能我来让她长点记性了。”王婉侧头和孟长青对视一眼,右手缓缓举起,屈起的手指轻飘飘的一招,院中立刻响起钝肉重重落地的声音。
以理服人仅限君子,对于未曾驯化的野兽,暴力才是制服他们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