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明没吃多少猪大肠或猪血,只是尝了个味,觉得一定程度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圈,就作罢了。那味道对他来说过于奇怪,不想继续硬塞,倒是为了避免浪费,他把劲道的面条吃得七七八八。
结果当天晚在吃年夜饭的时候,沈家明就开始头晕眼花。面对满桌佳肴,还有李子琪热情敬酒的亲戚们,他连绽开一个礼貌的微笑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差点当场昏倒。
他最初以为自己是白天出去逛的时候吹了风,有点感冒,尚且强行忍耐。宴席进行到中间,他胃酸涌,感到强烈的恶心,再也坚持不住,夺门而出跑去洗手间里一番狂吐。
吐完后整个人都有种虚脱的感觉,那种从骨头深处蔓延出来的酸痛感,让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发烧了。
他从小康健,很少生病,但每回高烧之前,都会有一模一样的酸痛感做预兆,从不出错。
沈家明轻轻叹了一口气,早不该吃那碗肠旺面的。与主观意识里拓展和延伸舒适圈的美好愿望无关,客观存在的生理机制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量力而行。
他返回年夜饭所在的包间,抱歉地告诉李子琪他可能要提前离席了。因为众人的喧哗吵闹,李子琪一开始没听清楚他的轻声细语,将耳朵贴过来后才发现他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家明,你怎么了?”她一脸讶异地看着他,“身体不舒服吗?”
“嗯,”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擦去额头的冷汗,“我想回去躺着休息看看,明天也许无法按时出行了。”
李子琪从来没见过沈家明如此虚弱的样子,不由得担心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他伸手阻止她,“不要因为我,扫了你们一家人的兴头。”
不管家明如何推辞,子琪还是坚持送他一起回酒店。她和她的一众亲戚们都是热情好客之人,大家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人生地不熟、外加中文马马虎虎的病人单独出行。
到了酒店后,家明精神一松,无暇多顾忌什么,连衣服都没脱便瘫倒在床沉沉睡去。李子琪却没立刻走人了事,而是留下来照顾他。她替他掖好被子,将打湿的小毛巾放在他的额头帮助降温,另外在手机下单叫了跑腿小哥送来感冒发烧的药物。
她搬了个椅子坐到床旁边,一边刷手机抢红包一边等待家明醒来,好喂他喝水吃药。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大半夜,春晚的演艺圈熟人和微信里的诸位已经倒数完毕,他们正式从公元2018戊戌年跨越到了2019己亥年。
李子琪今晚虽说发出去不少红包,但也同样抢了好几个土豪大腕儿的,总体算下来还是发了一笔小财。她正乐呵呵地盯着自己移动钱包的数字傻乐,耳边却传来家明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你没走啊?”
她连忙放下盘起来的两腿,起身来到他身边,翻开毛巾摸了摸他的额头,“现在似乎没刚才那么烫了,你感觉怎么样?”
“其他倒还好,就是头晕。”沈家明试图自己撑着胳膊坐起来,却没成功。脑袋一离开枕头便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他不得已又重新躺下。
“我有点口渴,”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子琪。
毕竟曾经看护过离世前住了好几个月院的爸爸,李子琪对病人的需求了如指掌、早有准备。她拿出插好了吸管的水杯,微微托起他的头,喂他喝烧开后已经放凉的温水。
“吃点药吧,”她拆开退烧药,取出一片打算让他一并服用,却见沈家明摇了摇头。
“我不习惯吃药,”他讪讪地,“从小到大都是靠自身抵抗力,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其实是他每次发烧都会做同一个噩梦,梦里他被困在一处了无人烟的绝地弹钢琴,出不去又停不下来,必须不断地弹下去直至醒来。
吃了药也许客观看来是好得快了,但在梦里没有时间概念,他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觉此生无望。没吃药的话,他反而没有那么难过,有些失去意识的空档可以偷偷懒。
他已经许久没发烧了,平日里自己都忘记这个问题,不过刚刚睡了一觉,又重温了一把儿时的噩梦。
这个梦,说来怪异,大概没有人会懂。但家明事后想来,总觉得跟幼时被父母“绑”在教会里头给唱圣歌的众人伴奏有关。他心里早早埋了颗反抗的种子,却从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自压抑掩饰,假装跟虔诚的家人一样爱神敬神。
不是他热衷于做伪君子,他只是不想让父母失望,希望自己也能跟听话懂事的姐姐们一样,给他们带来荣耀与欢乐。
可是有些事,终究装的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为了不暴露真相,沈家明只得逃跑,从乡间小镇一路逃到伦敦还嫌不够,如今逃到远离英国的北京,方觉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子琪自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她瞧着因为躲避吃药而花样百出的他觉得好笑。男人啊,生起病来真是小孩子,怎么连沈家明这般平常看去冷静自持的都不能例外?
她趁着家明昏昏沉沉不注意的时候,把薄薄的药片用包里的金属口红管捣碎成粉末状,倒入温水中融化之后给他灌下去。
于是沈家明在无知无觉当中,便已经服用了药物。好在他只喝了几口水就停了下来,所以剩下的夜晚,他噩梦的剧烈程度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第二天早晨,出了一身汗的沈家明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恍如隔世。
他躺在床,感受到光线透过厚厚的窗帘照在自己脸,心中升起一股绝地求生、重见天日的幸福感。他正沉浸在这宁静悠远的余韵里,旁边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侧头一看,原来李子琪竟然一整晚都没走。她睡在沙发,盖着从酒店衣柜里找出来的薄毯,刚刚翻了个身。
她的头发卷卷的,平日里笑起来会弯弯像月牙一般的眼睛此时闭合着,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这家伙,怎么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现在还有人会这样委屈自己照顾没什么大碍的病人吗?
沈家明慢慢起身,把自己的被子翻过来,用没沾汗的那一面盖在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