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壁炉中的柴火迸出几点明亮的火星。
深棕色的木桌磨损严重,老旧的扶手椅上铺着皮毛,光线昏沉。
老人靠在椅子上,像一头快要老死的北极熊。
桌上只有一个空酒瓶,瓦图京的太阳穴上顶着一把马卡洛夫手枪。
时间好像静止在了这一瞬,收音机里播放着乐曲和杂音。
“一小时后,血渗进大地
两小时后,这里生花长草
三小时后,它已重生
被一颗名为太阳的星
温暖着”
嘭。
瓦图京没有扣动扳机,将手枪重重拍在木桌上。
“继续,继续进攻。”
对讲机摔上地板,没了声音。
下达这个命令好像抽干了瓦图京的力气,他的后背佝偻着,身体蜷缩在椅子里。
一身军装的老人抓起手枪,又再次放下。
最后,他低垂着头,好像在哭泣,却没有声音。
木门被人推开,风雪伴随着远方的来客进入小屋。
客人的身份让瓦图京有些呆滞,许久才确信这并非死后的幻觉。
罗曼诺夫家族的贵客,竟然会是她。
“皇女殿下。”
零在壁炉边落座,整理着被风雪吹乱的头发,神色有些疲惫。
瓦图京反应慢了半拍,这才将手枪慌忙地收起来,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
“没事,我有时也会喝。”
零从酒柜中取出一瓶红牌伏特加,为老人和自己各倒了半杯。
“不用叫我皇女殿下。”
因为你明白,那只是个谎言。
即使零的确是以罗曼诺夫家族女大公的身份,来拜访独居在偏僻荒野中的瓦图京。
篡改现实,改变身份,对魔鬼来说轻而易举,哪怕是捏造皇室家族的身份。
零拉祖莫夫斯卡娅罗曼诺娃,流亡西班牙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后裔,罗曼诺夫家族的继承人。
至于雷娜塔叶夫根尼娅契切林娜,那个名字已经随着黑天鹅港化为灰烬。
但这世界上依然有人记得雷娜塔而不是零,比如瓦图京。如果他自杀了,知晓雷娜塔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注:最初版本里零的俄语名字出现了错误,中间名没有用女性父称,姓氏没有用女性版本。
“雷娜塔?”
零没有回应,沉默便是肯定。
瓦图京有些恍惚。
二十年之后,当初执行秘密任务的将军,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棺材。而那个少女,容貌却没有丝毫变化。
瓦图京第一次见到雷娜塔,是在递交给他的绝密档案上。
照片上纤瘦的小女孩哭得两眼红肿,手里抓着一个沾着灰尘的毛绒小熊。
雷娜塔的父亲是个信奉“基因神学”的骗子。她的父母认为雷娜塔体内藏着恶魔,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将女孩送给了项目负责人,领取了计划的补助品。
口红,香烟,酒,牛肉罐头,还有几箱面包。
瓦图京不喜欢计划,这种耗费亿万的基因研究对这个国家于事无补。
狂饮着劣质酒精的下岗工人,在阿富汗死去的年轻男孩们,街边和桥洞里迷惘绝望的吉他声,满街的投机主义者和排着长队的美国快餐店
哪怕计划获得跨时代的成果,也帮助不了他们。战争,胜利,登月,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他没有权力叫停计划,他只是个执行者。
直到1989年,大厦将倾之时,瓦图京才第一次见到那些档案上具有“特殊才能”的孩子们。
他视察了黑天鹅港的工作情况,在赫尔佐格博士的带领下与福利院的孩子们见面。
博士向他介绍了雷娜塔,这里最乖的孩子。她像朵在北极悄悄开放的小白花。
他离开黑天鹅港的那一天,瘦弱的雷娜塔坐在他的肩膀上,博士为他和孩子们拍了合影。
瓦图京送了女孩发卡和巧克力,所以雷娜塔很信任这个强壮如巨熊的男人。
那张照片现在依然摆在他的床头柜上,只不过正面朝下盖住了。
“1991年,计划突然被叫停。我被调职,在监视下居住。”
所有与计划相关的人除了死亡就是失踪,包括那些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除了极少数几个像他这样的棋子,被剥夺自由后苟延残喘。
“他们轰炸了黑天鹅港。”
零没有继续解释。没必要让瓦图京知晓另一个幸存者,“零号”的存在。
酒精让她略微放松了一点,这次旅程安排得太过仓促。
她必须提前来拜访瓦图京,在他死之前。罗隐随时可能引发进化派的动乱,今后是否还有与瓦图京见面的机会尚未可知。
老板处于失联状态。酒德麻衣最近的状态让她有些担心。她们正处于困难时期。
“那个男人是你的同伴?你是为他而来?”
零坚定地摇头。
“恰恰相反。”
瓦图京的人手如果能干掉罗杂鱼,那法国都能打到柏林。
进化派大概只是在试探罗隐,想要逼出他那副酷似白王的真实姿态。
不到两分钟,他布置的士兵已经莫名消失了三分之一,但瓦图京必须命令剩下的人继续进攻。
即使他们配备了更强的重火力,但直觉告诉瓦图京,他们只是去送死,去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
“你可以放心说话,这里没有监听设备。大概很快就会有了。”
老人意识到零的顾虑。
“我在寻找黑天鹅港的位置。”
零取出一份西伯利亚的详细地图,上面标注了二十多个红点,所有还在使用或是废弃的庇护所。
从1号城市到23号城市,进化派在荒原中缔造的王国。
“你想回到黑天鹅港?”
“某一天。我会在合适的日期,送一个人回到黑天鹅港。”
瓦图京下意识地想要劝阻零。既然逃离了地狱,为什么还要再回到魔鬼的怀抱?
“我必须找到它。”
女孩的声音斩钉截铁。
“这些位置都不对,但它们都和黑天鹅港有联系。”
关于黑天鹅港的具体位置,零掌握的信息并不多。
它位于西伯利亚北部,铁路无法直达,港口可以停靠大型破冰船。
当她尝试沿着当初逃离的轨迹返回时,关于它的一切已经被抹除干净。
“尽管那些庇护所各自承担的任务不同,但它们的风格总是在细节上相似,是吗?”
零点点头。她进入过一个废弃的庇护所,内部的建筑细节总让她回忆起在黑天鹅港度过的时间。
“但黑天鹅港并不在地下,而且庇护所使用的供能系统是一种重水反应堆,而不是柴油和煤炭。”
“没错。你并没有遗漏任何一个位置,但它们都不是黑天鹅港,也不是在原址上重建而成。”
处于软禁状态的瓦图京,知晓的秘密并不少。
很多人想要找到黑天鹅港,他们都有各自的缘由。
零,赫尔佐格,罗隐。
瓦图京也是。但他只是为了尚存的那一点渺茫希望,为了寻找一个赎罪的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得知了黑天鹅港的结局。
“你该离开了。感谢您对退休军官和士兵的关心。”
探望的时间再长一些,他们就会判定为异常,雷娜塔也会有危险。
但零只是和他碰杯,抿了一口烈酒,用那双冰晶般的眼睛注视着老人。
瓦图京意识到,他对女孩的印象依然是那个瘦弱爱哭的雷娜塔。然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已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一个永葆青春的人类。她的新名字,零,古怪却又暗喻着某种神性。
“零是个特殊的数字,尤其是对龙族来说。”
零有些意外。
“我见到过那条龙,第四域的种族。
1号城市,2号城市23号城市。还缺少一个。”
“0号城市。”
零突然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所有这些庇护所,它们都有一个原型,一切的源头和开始。”
一切不是从一开始,而是零。
0号城市,零号,以及她的名字。
她早该想到的,黑天鹅港是一座尼伯龙根。所以她才能在夜晚看见黑蛇,银色的月光在祂纯黑的鳞片上流淌。
但是,黑蛇是黑天鹅港内唯一的龙类。或许还有零号。
前者沉眠在冰下,后者被当成精神病人束缚起来。他们当时绝对没有维持巨型尼伯龙根的能力。
那么,谁才是黑天鹅港的主人?
尽管黑天鹅港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每年都会有破冰船送来物资,偶尔还会有瓦图京、邦达列夫这样的访客。
所有在那里生活工作的人,外界的访客,都觉得黑天鹅港就是现实世界。这不可能。
她从黑天鹅港逃离时,也没有察觉到“门”的存在。
“在17世纪以前,人们一直认为所有天鹅都是纯白的,直到在澳洲见到黑天鹅。
但无论黑天鹅多么反常,当你看到它之后,只有承认它的存在。一只黑天鹅,改变了一切。”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瓦图京随口说着无关的联想。
“bs,难以预测的意外反常事件,且通常会产生大范围的深远影响,例如911事件。”
零知道这个关于黑天鹅的特殊寓意。
一个可供人长期居住的尼伯龙根,人们在其中进进出出,从未察觉到它和现实的界限。
听起来,像是一座精心经营的花园。它像是个人造产物。
这个想法简直让她的心跳停顿了一瞬。
“那这个坐标呢?”
北纬77度36分404秒,东经104度14分68秒,这是零通过机密档案查询到的一个坐标,位于泰梅尔半岛的最北部。它是某个绝密项目的废弃基地。
“诱饵。那里只有敌人。”
零点点头。只是杀几个人,窃取几份陈年档案,这个坐标得来的太过容易,她没去那里。
“雷娜塔永远记得,他们比你想的更加庞大。”
沉默了一阵,瓦图京缓缓说道,声音中满是无力感。
“我被监禁在这里,被迫为他们卖命。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谁。
所有这些庇护所,堆积如山的军火,富可敌国的财富,仍然不是全部。
时刻小心,雷娜塔。”
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条龙被运到了23号城市。
对不起,这条路上,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只是个等死的老人。”
零穿上外套,外面的风雪好像更大了。
瓦图京:“外面有狙击手。”
“我能应付。”
她站在门前,踌躇着,没有推门。
“你跟我一起走。”
“我太老了,长途旅行不适合我。”
“嗯。”
木屋中重归寂静。外面传来一声枪响。
“停火。否则我就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上一枪。”
这是瓦图京最后的价值。他们仍然需要他的身份作为行动的掩护。
他靠在木椅上,左手握着酒瓶,右手握着枪。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酒瓶见底。
她应该已经走远了。
瓦图京将收起手枪,醉醺醺地走向酒柜。
“现在是冬天,归家的路是否被大雪覆盖
伴着黎明晨曦,流星划破坎大哈的天空”
他将三瓶伏特加揣进怀里,却身体一晃,失手打破了酒瓶。
醉醺醺的瓦图京突然抓住火钳,奋力将壁炉中的柴火甩向地板。木炭落上烈酒,幽蓝的火焰刹那间吞噬了半间木屋。
两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膝盖和小腿,摔倒的瓦图京挣扎着躲到壁炉边,又一颗子弹从他腹部穿过。
“他妈的见鬼!阻止他,快灭火!”
火焰会将他的尸体燃烧殆尽。
瓦图京不希望自己死后,被新的瓦图京代替。虽然克隆人的记忆漏洞百出,必然会露馅,但那样就太让他恶心了。
他们快要到了。
老人握紧那把心爱的马卡洛夫手枪,浑浊的眼睛中流下泪水。
黑天鹅港还有一个幸存的孩子,雷娜塔,这就足够了。
“如果家人们问我给你写了什么,别说真话
你千万别告诉妈妈,我在阿富汗服役”
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火焰燃烧着一切。
瓦图京静静看着这个困住他十数年的牢笼化为灰烬。
床头柜上的照片,那张他和女孩唯一的合照,不知何时已经被拿走了。
小雷娜塔真厉害啊。
他望着天花板,想起入伍的那一天,想起他在计划中执行的命令,想起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对不起,妈妈。”
嘭。
远方的山坡上,零回过头,望着那座燃烧的木屋。
再见,我的朋友。
题外话
,名为太阳的星
你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