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一连在书房躲了两天,他实在无法面对爷爷那充满期待的目光。
只有忘我的读书,才能填补心中的失落,才能弥补那深深的愧疚。
忽听窗外一声鸡鸣,谢礼这才想起今天是春祭前,谢家子弟寝堂守灯开始的日子。
谢礼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书房,来到寝堂,只见谢傅倒在地上睡着,那一身潦倒衣装加上浑身散发酸臭,简直如同乞丐一般。
谢礼有点心疼,走近轻轻将谢傅拍醒,“傅……傅……”
谢傅悠悠醒来,见是谢礼,惺忪问道:“兄长,天没亮,你怎么就来了?”
谢礼应道:“今天是我俩开始春祭守灯的日子。”
谢傅闻言,猛然就坐了起来。
谢礼笑道:“不用着急,这会还早,还有时间准备,现在你先去斋身沐浴,换上干净礼服,一会我们在这寝堂见面。”
两人走出宗祠,早早的,府内的老奴老仆已经忙碌着为春祭做准备,虽没有俊童美婢,却也让中落萧条的谢府多了一丝往日所没有的生气。
不知何时开始谢府已经没有豢养俊童美婢的能力,剩下的都是在谢府效力多年的老奴。
谢傅出声问道:“兄长,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你?”
谢礼笑着敷衍一句,“我在书房读书,把你给忘了。”
谢傅哈哈一笑,“忘得好,用功如此,不愧是我兄。”
这话却让谢礼有点心酸难受,心中暗暗道:“堂弟啊,愚兄我……却是要让你失望了!”
临分开时,谢礼生怕谢傅冒失误事,再三叮嘱细节。
半个时辰后。
谢礼在宗祠等了很久,见谢傅还未过来,他该不会不知轻重吧,生怕谢傅误了时辰,特意寻来,刚进谢傅房间,见谢傅只穿单衣,顿时大为恼火,责了起来:“怎么还不赶紧换上礼服!”
谢傅有些尴尬的指了指平摊在床上的礼服,谢礼一脸不解,谢傅这才解释道:“衣服太小,这礼服是两年前订做的。”
谢礼看了看偏小的礼服,再看了看眼前的谢傅,这才恍悟不知不觉间这个堂弟个头长高许多,两年前的礼服当然不能穿了,“难道就没有别的礼服吗?”话刚出口,谢礼就后悔了,如果有别的礼服,堂弟又何须盯着这件礼服烦恼。
谢傅笑道:“有是有,不过更小。”
听这话,谢礼就更心酸了,看来自己离开读书,没有自己的罩护,这个堂弟日子肯定过得更难了,拍了拍谢傅的肩膀,真情流露道:“为难你了!”
谢傅淡笑着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谢礼看着谢傅身高体型跟自己差不多,拉着谢傅就来到他的房间,从衣柜里一下子拿出好几件礼服来,“今天先穿我的应付,等春祭之后,我再带你量身订做几件衣裳。”
谢府虽然中落,该维持的排场、人脉等等,必须维持,而谢礼作为谢家的门面,有限的资源也都用在谢礼的身上,谢傅就被完全忽略了,大家也习惯把谢傅当做一个边缘人。
真是人靠衣衫马靠鞍,穿上了儒雅礼服之后,谢傅已经有点儒雅公子的味道了,谢礼对此很是满意,而府内奴仆看见穿上礼服的谢傅,无一不露出惊讶之色,这种感觉好像是这个野小子一下子长大了。
宗祠位于府邸前庭会客大厅正后方,从府邸大门进,需从侧廊绕过前庭大厅才到谢氏宗祠,谢礼谢傅两人从深院过来,却需要往外走。
抬梁式红木结构,飞檐叠斗,朱红大门上方竖有一块牌匾,写着谢氏宗祠四个大字,门的左右是一对楹联,左边是会稽世第,右边是西晋家风,这便是宗祠门庭,与府邸大门相比,少几分大气,多几分厚朴人文气息。
进了大门,走过中堂,才到了寝堂,谓之三进堂。
寝堂是供置祖先灵位的地方,与门庭风格却又不同,檐下轩廊架梁,垂莲双柱雕有松鹤延年,如意宝相等寓意深厚的图案。
左右有一副楹联,左为德礼望族,右为文武风流,上有一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瑜璟堂三字,瑜璟亦是会稽谢姓一脉堂号之一。
走进寝堂正前方映入眼幕就是一座沉香雕花的龛,内奉有两块灵牌,上面那块写着尧卿公谢夷吾神座,下边写着弘道公谢奉神座。
紧挨着前方有横案一只,宽不过两尺,长却一丈有余,上置谢奉一脉祖宗灵牌,依辈有序而列。
再前方就是方长大案一张,上有供品三牲,美酒数蛊,珪、婴玉器各数件,糕点果盘数样。
堂兄弟两人上前分别点燃左右人高灯柱,灯光把堂内照耀的十分明亮,两人在拜垫跪下,守灯长明,寓意昌盛长久。
“列祖列宗,保佑你的子孙谢礼能够出人头地,让谢家能够再续当年辉煌,昌盛不衰,家弟尚未及冠之龄,心窍未开,请列祖列宗保佑他早日收心,步入正道。”
“列祖列宗啊,保佑阿爷能够长寿安康,保佑兄长早日崭露头角,喜获良缘,光耀门楣。”
两人闭上眼睛,都很虔诚。睁开眼睛后,兄弟俩对视笑了一笑,虽然是堂兄弟关系,感情却与亲兄弟无异。
这长明灯要守上个三天三夜,是谢氏一脉春祭前的一个仪式,大概是要年轻晚辈学会坚持与耐心的一课。
春祭正日,分散各地的谢氏后人,会抵达宗祠在正午之后的第一个吉时,祭拜共同的祖先尧卿公,到时弘道公的灵位要暂时移到偏厅。
一会之后,谢傅看到谢礼心事重重的样子,出声问道:“你是否有什么烦恼?不如跟我说,也许我帮的上忙。”
谢礼的心事只能埋在肚子里,最不敢告诉的就是爷爷和堂弟,笑着敷衍道:“我最大的烦恼就是你。”
谢傅轻轻应了一声,“兄长放心,弟有分寸。”
这时传来一声冷哼:“分寸!你的分寸又在哪里?”
兄弟两人回头,异口同声叫了一声:“爷爷。”
这声爷爷却均叫的有点心虚。
来人正是谢广德,他的神色有点疲惫,倒是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谢广德笑着点了点头,慈爱的看了谢礼一眼。
谢傅原本看见爷爷慈爱的笑容,内心渴望亲近,看见爷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从慈爱变成冷漠时,心里立即凉了半截。
当听见爷爷毫无掩饰厌恶的一声冷哼,更是让谢傅透心凉,脸上勉强露出笑意,掩饰内心的委屈。
谢广德从谢傅身上移开目光,似乎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对着谢礼和蔼笑道:“礼儿,我听阿金说你这两日一直呆在书房读书,你辛苦了,一会我差阿金上街买只老母鸡,给你炖汤喝,补补身子。”
谢礼凛然道:“爷爷,读书乃是礼儿份内之事,谈不上吃苦。”
“好好好,你这么懂事我就放心了!”谢广德说着忍不住又瞥了谢傅一眼,冷声道:“不像某些人整天干一些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从来不报半点希望,自生自灭算了!”
谢广德把话说绝了,说到最后狠狠拂了下衣袖。
谢傅有苦难言,一个人如果对你有偏见,就算你做的再多做的再好,也是满身缺点。
他十五岁那年在街上替人写信赞下钱,买了只鸡,炖了鸡汤端到爷爷屋前,原本想拉近爷孙关系,却被爷爷认为他是去偷鸡,挥手把鸡汤打掉。
从小,堂兄有先生专门教导读书写书,他一旦靠近就会被呵斥影响堂兄学习,他只能偷偷跑到私塾旁听学习认字,书阁藏书万卷却上了锁,他撬开锁头躲进书阁看书,清扫灰尘驱赶鼠蚁,却被当成是顽劣不化,毁坏书籍被痛打一顿。
在这个家,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要惹来打骂,他是渴望回家又抗拒回家,所以才终日不归。
后来他就跑到寺庙看书,寺庙是翻译经书的地方,道教佛教儒教藏书无数,带一袋馒头,饿了就咬一口馒头,渴了就喝一瓢井水,一待就是几天几夜。
至于常驻青楼,却是因为这青楼高阁之地,那些名伶大家领着是朝廷的俸禄,与名士儒流为友,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哪一个不是阁内藏书千百卷,若论才学不知道要比一般的教书先生强上多少倍。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偏见,莫说听他解释,又有谁肯听他倾吐半句心声。
谢广德在祖宗灵前跪下,嘴里面念念有词许久,看他虔诚表情,应该希望祖宗有灵来助子孙后代一臂之力。
不知道不是跪久了还是年纪大了,谢广德起身一半突然力气不足,身子又卸跪下去,一旁跪着的谢傅连忙搀扶,谢广德脸无表情的把谢傅的手拿开,对着一旁发呆的谢礼说道:“礼儿,扶我起来。”
也不知道爷爷脚疾好些没有,谢傅想着望向爷爷脚下,看着他正穿着自己特制的那双靴子,心中暗暗欢喜,爷爷脚底有疾,难磕硬物,寻常鞋子穿了走路极为不便,他寻了质地极为柔软的毛毡交由青楼那帮名伶缝在靴子里面。
看来爷爷穿着极为舒服舒适,这才常穿在脚,却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靴是我特意为他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