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待在苏州行宫,只是李叡加冠大礼时必须要在京都办,于是二人回去了一趟。
但是办完之后他们又回来了行宫,而且带来了更加完备的理政制度,像是真的分设二堂一样。
在行宫的日子似水,暖意中缓缓流过。
李叡与简安月在苏州一起看过春花,采过夏荷,淋过秋雨,踏过冬雪。
转眼间,已经是一年多过去。
花开花落,世间千万变化,可他们二人始终如初。
他做到了自己的誓言,带她去到江南烟雨行舟,没入如画轴般美景。
一叶扁舟上,李叡轻轻摇着桨,简安月卧在船头,拿指尖去撩拨湖面清水,远山如黛,他们宛若误闯丹青水墨仙境。
如痴如醉间,她拦停了他摇桨的手,将他拉入了扁舟舱幕之中。
小舟轻晃,荡漾开圈圈涟漪,许久不曾停歇。
不远处的画舫上,游女唱着春意小曲,盖过了小舟中似有似无的婉转莺啼。
……
又过了几个月,李琰也跑来苏州了。
“皇兄!皇嫂!有没有想我啊?”李琰人未到,声音老远地就传来了。
待他走近,几人站定说话。
李叡:“你怎么两手空空就来了?不得带点礼物什么的吗?”
“我没跟你要东西就不错了。”李琰瘪嘴。
李叡:“你别说,我还真有东西要给你。”
“别别别!肯定又是什么任务!”李琰赶紧摆手,“我在西域好不容易忙完你交待的事,只剩一点时间去玩,这回来江南,我说什么也要先耍够了再说!”
简安月笑他:“你先听听你皇兄的话再说也不迟。”
“皇嫂你可不许跟皇兄一起骗我,不然我不跟你好了。”
李叡拿起手里的东西敲了他的头一下:“你两个好什么好!”
“哎哟!”李琰捂住头退了两步。
“诺,给你的。”李叡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李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道圣旨。
他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哥哥。
李叡:“逍遥侯,你可还满意你的封号?”
李琰愣了半晌:“这,这不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
“我还没加冠,而且也没有功绩。”
“我不也没及冠就继位了?而且你现在没有功绩不代表今后也没有,这是你迟早要得的。”
李琰这才想起来谢恩。
从此,世人要改口叫十三王爷为逍遥侯爷了。
“你的宅子先不建,你跟四皇叔再挤两年,到时候再迁出去。”
“好,反正建了也是空着,我不会经常在京都待的。”
一旁的简安月只是恬静地笑着,看兄弟两人谈话。
李琰:“都说江南养人,皇嫂想来是得了不少滋润,越发美丽了。”
简安月跟李叡对视一眼,后者神秘地笑着转过头来:“你皇嫂有话要跟你说。”
“何事皇嫂请说。”
“你要做叔叔了。”
椅上的女子眉眼温柔,将手抚上了腹间。
李琰大惊,随之笑出声来:“真的吗?”
李叡:“这还能诓你玩不成?”
“皇嗣临世,国之幸事!恭喜皇兄,恭喜皇嫂!”
祝贺完,李琰又问:“何时的事情啊?”
“刚过三月。”简安月眼里尽是慈爱。
“那可太好了,三月过后,胎像就稳了。皇兄准备何时把消息广告天下?”
“等龙嗣七月大时再说吧。我现在还不想声张,以免惊扰了神明。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皇兄竟如此看重我吗?”李琰做出感动的样子,“那太后呢?太后还不知道吗?”
“我已经写信给她了,过两天应该就到京都了。”
“喜事,喜事啊。皇兄你今天可得请我去宫外好好吃一顿,我要荷西楼的大厨来做。”
“先别吃饭了。我问你,你可有心仪的小姐了?”
“哎呀,今天是你跟皇嫂的大好日子,就不提我了。”
李琰说完快活无比地告退,出宫吃饭去了。
看着弟弟无忧无虑的背影,李叡笑着摇了摇头。
“臭小子这事还要我给他操心。”
简安月:“琰弟弟或许只是还没遇见合适的人,再等等,缘分自会水到渠成。”
“不,我了解他,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人了,但是求而不得,只能苦苦烦闷。”
“他自从四年前宣布放弃追求高枝之后,就再也没有与哪家小姐走近过了,他真的心里有人吗?”
李叡换了口气,又转了个话题:“说来,我们已经成婚四年了。可是我为何还感觉我们的婚礼就在上个月呢?”
简安月:“我也是,完全没有时光流逝的感觉。不过仔细回头想想,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路。”
“我们还会有更长的路在未来,我很幸运,你能够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你是我的小鸽子,我会永远追随你,沐浴在我们的永恒之爱中。”
一切如旧,二人相拥。
似水流年,他们相伴已经四载有余,进入第五个年头。
过了几天,太后的贺礼送到了苏州行宫。
她特意派人把简安月没有绣完的那件小肚兜也拿来了。
简安月握着几乎是全新的肚兜,思绪翻涌。
手里的丝料仍是保持着数年前的温润触感,若有若无的香味不曾退散。
李叡从她手里接下肚兜:“若是不想我们就不绣了。”
简安月摇摇头重新拿了回来。
“不,我想亲手把它绣完,就当是补给旦旦的。”
看她坚持,李叡也没有多说什么。
于是乎,简安月重新拿起了绣花针,一如数年前初次那般……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一个月后。
短短数十天的时间,这对再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两个,体会到了什么叫从生到死,从云端坠入深渊。
李叡在武场里劈坏了十余个木偶还在挥剑,他呐喊着,只有借此才能将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
忽然他手里的剑刃应声而断,一截剑锋插去了墙上,李叡这才终于忍不住悲痛,跪倒在地。
“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低语,喉咙像是从炭火盆里刚刚拿出来的。
一声咆哮,李叡冲出武场,瘫倒在雪地里。
他仰面看着雪花片片落下,有一朵落入了他的眼睛,化作水珠滑落眼眶。
蔡公公心疼地上来劝他起来,可是李叡没动,他不准宫人来抬他,放任自己倒在雪里。
他一直在地上躺了一个时辰,最后是李琰过来强硬地把他背了回去。
“皇兄,皇嫂已经倒下了,你再这样可怎么办啊?”
“安月。”李叡小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该怎么办啊?”
“是啊,皇嫂如今萎靡不振,精神恍惚,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人都快傻了,你若也发疯,可就完了啊。”
李叡:“我们的孩子没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没了……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
“皇兄……”
李琰把李叡带去寝殿躺下了。
不久前,简安月滑胎的消息传出,李琰立刻从宫外赶了回来,果然如他所料,皇帝皇后两个人,一个傻了,一个疯了。
上次小产带给他们的阴影用了许久时间,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可是,紧接着又回来了。
李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
他也感到伤心痛苦,可是相比于当事人,他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还不能够去劝他们振作起来。
李琰千叮咛万嘱咐,让蔡公公看好李叡,不要再出事。
他看完李叡,又去看望简安月。
她现在还在天星宫里,闭门不出,听她的宫女说,简安月好像有自残的倾向。
唉。
李琰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了。
他走后不多时,李叡的塌前出现了一道黑影,原来是沐风。
李叡强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沐风半跪行礼:“陛下。”
李叡:“查到什么了?”
沐风递上来几只蚕茧。
“这是何物?”李叡接过蚕茧,感觉有些熟悉。
“回陛下,这是南蛮以南的一个深山部落里特有的一种木蚕,它以木为食,能够将所食之木的成分化为己用注入丝中,用这种蚕丝织成的线也会带上所食之木的特性。”
李叡眼里的红血丝瞬间突增。
“你什么意思?”
沐风:“陛下,有前史可证,若是用檀香木喂养这种木蚕,用最后获得的木蚕丝织布,虽然带上的奇香闻不出来檀香味,但是却有檀香的作用。”
李叡一动不动,完全静止下来,脸上的神情消失,陷入混沌,像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沐风的话,可是他不愿相信,不死心地说道:“你继续说。”
沐风:“娘娘手边的那件给小皇子准备的肚兜,正是用木蚕丝做成的,娘娘小产的原因,就是因为长期接触檀香,导致气血活化,产生胎乱,就连太医也无法诊断檀香来源。”
“闭嘴!”李叡忽然一声喊出。
沐风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你竟敢骗朕!”李叡下榻,拔出佩剑一下抵住了沐风的脖子。
沐风没有动。
李叡忽然又卸了力气,倒去床上:“你先走吧。”
沐风离开之后,他愣了许久。
接着他疯了一样仰天长笑起来,笑声穿透了房顶,明明是那样爽朗,可却毫无喜意。
后来,李叡整整发了五天的高烧,卧病在床,一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一直叫着两个人。
“安月……母后……”
蔡公公在一旁照料,又心疼又焦急,上火起了满嘴的泡。
另一边,简安月在房里把自己关了五天。
艾米拉有一回在她藏在被子里的手腕上发现了一条血线。
“娘娘!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陛下还等着您去看他呢!”
简安月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
上一回,她的小鸽子在她的身边,可是这一回,小鸽子自己也在生死边缘,她只有一个人了。
直到有一天深夜,简安月拖着一张软褥出了宫殿,鞋也没穿,光袜踩在雪里跑去了李叡养病的殿里。
她给李叡盖上了软褥,把他严严实实包裹住。
宫人们如何劝她,她也不管,执意要陪在他身边。
“我的小鸽子病了,我要照顾他等他好起来。”
李叡从昏迷之中醒来,看见了趴在床边睡着的简安月。
他想抬手去抚摸她的发丝,可是做不到。他浑身乏力,单单保持清醒就耗尽了仅剩的一点精力。
泪水无力地从他眼角滑落。
太后的脸浮现在他眼际,她慈祥地笑着,把一件肚兜交给了简安月:“你定要亲手为孩子完成它。”
他的母亲,亲手把害死他孩子的凶器送给了他的爱人。
李叡先前的二十多年里,曾有过许多无助的时刻,可是从没有哪一次更能比这次带给他更大的痛苦。
极度扭曲中,李叡的心好像也开始慢慢土崩瓦解起来。
此刻的他,连想要摸摸简安月的头都做不到。
安月,安月,对不起,对不起,靠近我,只会给你带来痛苦的根源……
他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三日之后,李叡的烧终于退了。
随后,帝后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都。
太后在宫里赏花,心情大好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情哼上两句小调。
不多日,李叡与简安月回到了京都。
他们表面上看起来一如往常的和谐,她迈步他会接,他说话她会笑,旁人看着仍是伉俪情深的一对天设璧人。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李叡看得出来,简安月的笑容很完美,完美得跟她之前练习的礼仪一模一样,只是为了应付社交而笑,眼底湖面毫无波澜,她不是真的开心。
而简安月也感觉得到,李叡对她的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距离,他的身是在与她亲密,可是他的心被他藏在了深处,她看不清楚了。
如鲠在喉,无形的隔阂在二人间竖了起来。
为什么呢?
他们都各自思考过这个问题。
简安月是爱着她的小鸽子的,她为了他,将自己的所有悲伤都深深埋进心底,李叡也很可怜,她无法完全治愈她,那么她至少能够不再给他增添负担。
所以她选择了将自己坚强的一面展现给他,让他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只是她心里的悲伤太大了,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自己慢慢消化,等她真正走出阴影的那一天,她会真心展露笑颜,只为他一人。
可是在李叡的眼里,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以为,她的心死了,随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死了,如今她失去笑容,就连对着他也不愿发自内心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