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官家的亲母舅,王宗濋最近的日子有点不大好过。
十天前在东宫寝阁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马上就要君临天下的太子外甥,何故要自己造自己的反?
王宗濋当时觉得既荒唐又恐怖,因此毫不犹豫地向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新皇后——告发了自己的亲外甥。
大义灭亲的最终结果,就是昔日的甥舅成了对面不相识的陌路人。
自从太子外甥入主福宁殿做了皇帝,王宗濋每次颠颠跑过去负荆请罪,每次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撅了出来。
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被拒之后,就算千牛卫大将军脸皮再厚,心理素质再好,也已经到了濒临绝望的边缘。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宫里突然传来消息:官家紧急召见。
王宗濋一听,简直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看来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外甥非但不计前嫌,还以德报怨,就在延和殿的御前会议上,当场任命他为勾当殿前司公事——殿前都指挥使高俅昨晚已经扈从太上皇离京东巡,殿帅的位置刚好空缺出来了。
眼瞅着这几天明显有些憔悴的千牛卫大将军,赵桓忍不住乐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母舅大人准备好了吗?”
对于殿帅这个位高权重责任轻的美差,王宗濋多年来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直到今日才如愿以偿,当下拍着胸大肌立军令状:“官家但有差遣,臣下必当亲冒矢石,不避生死!”
“朕手头倒真有一件急务想要托付母舅大人去办——哦,对了,要不要先跟朱皇后打声招呼?”
王宗濋面色一紧,慌忙说道:“不不不!臣下此前一时糊涂,好心办了错事,乞请圣慈恩准臣下将功折罪……..”
“好了好了。”
眼下麻烦事一大堆,赵桓可没兴趣痛打落水狗,是以话锋一转,开始交待任务:“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羁押传旨钦使,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大概都听说了吧!越王和兵部李侍郎主动请缨前去诛杀梁贼,母舅大人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差事,就是给他们保驾护航。”
“越王和李侍郎要是有半点闪失,别怪朕到时候六亲不认。母舅大人,听明白了吗?”
“罪臣谨遵圣命,倘有差池,自当提头来见!”
“嗯……”
赵桓对他突然改称罪臣有点意外,不过更多的则是欣慰,毕竟知耻近乎勇嘛!然而兹事体大,弄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以终究不是太放心:
“梁方平手下目前足有五千悍卒,母舅大人打算如何保证越王和李侍郎的安全?”
王宗濋出身于禁军武弁世家,又先后在御前诸班直和皇城司禁卫所里,分别做过多年的都虞候和指挥使,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满地跑,对于随行护驾当保镖这种事情自是驾轻就熟,因此略加思忖便设计出来一套看似无懈可击的安保方案。
“呃,母舅大人之策甚为妥当!皇城司禁卫所的五百大内侍卫,再加上御前诸班直的两千骁勇之士,既便以一敌二,也足以威慑贼胆了。”
赵桓听完之后当场给予首肯,但也随即指出了不足之处:“只是母舅大人想过没有?梁方平既然铁了心要与朕打擂台,自然不会轻易就范。朕只怕那厮一见御前禁卫师旅全数出动,就算不被吓跑,也不敢再约越王和李纲在其营垒会面,届时如何兵不血刃斩杀此獠?”
这倒真是个问题。
王宗濋挠了半天大脑壳儿,忽然昂起头胸有成竹道:“要想于万军之中摘取上将首级,只有依仗官家的金瓜武士了。”
金瓜武士?
赵桓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名目的御前侍卫,经王宗濋一解释才知道,别看金瓜武士连其官长在内只有区区十一人,却足以抵挡任何一支全甲步骑战队。
本朝自太宗以降,布署在皇帝身边的禁卫力量总共有五重,第一重是皇城司禁卫所亲从官一一也即是所谓的大内侍卫,第二重是殿前司的宽衣天武,第三重到第五重分别是御前诸班直里的弓箭直、弩直,骨朵子直以及御龙直。
十名金瓜武士全是从禁卫亲从官、宽衣天武以及御前诸班直中遴选出来的武力绝伦之人,不仅是高手中的高手,更是高人中的高人。
他们每个人的身高均在六尺以上,所执金瓜铜锤重达五六十斤,锤体直立起来的话,比他们头上戴的盔帽还要高。若非力大无穷之辈,别说于万军之中摘取上将首级了,抱着金瓜铜锤跑两步都得累得吐血。
“好,那就让朕的金瓜武士替你们打头阵吧!”
赵桓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正打算让王宗濋下去准备,猛然想起来一个细节问题:“现如今统领十人金瓜武士的侍卫长是谁?”
“罪臣不知…….”
王宗濋一下子被官家这话给问住了。自从胞妹王皇后薨世之后,这些年他一直赋闲在家,就算偶尔进入皇宫逛上一逛,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里知道如此详尽的细节。
赵桓显然对于答案并不在意,大手一挥道:“甭管是谁了,让他今日好生歇着吧!”说完之后,大袖一挥,转身朝内殿走去。
走就走呗,他却一边负手向前迈步,一边哼哼唧唧的自言自语:
哼,朕倒要看看,梁方平那厮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别看梁方平刚届不惑之年,身材一般,相貌平平,又是个断了子孙根的阉货,却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二品朝廷大员。
只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慌过。
昨日权兵部侍郎李纲突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他的中军大帐,说是统计一下捉杀军旧部第七将蕃兵蕃官的战损情况。
起初梁方平并未搁在意上,以为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例行公事而已。没想到啊没想到,转过天来便大祸临头了。
新官家居然听信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的话,遣派内侍省都知梁师成来取他的首级!
要是换了别人前来传旨,梁方平说不定会顾全大局,伸着脖子让对方砍去。
这些年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早把生死看淡了。一个断了子孙根的人,有什么好苟活的?既然早晚都得死,倒不如引颈成一快,二十年后做个有卵的英雄好汉。
可他梁师成算什么东西?那是咱家恩府童贯童大王的宿敌!咱家既便是死,也不能死在仇家手里不是?
梁方平就是这么脑子一热,没等那个所谓的大内隐相和随行扈从的五十名大内侍卫反应过来,他便果断命令帐下亲随将士,三下五除二将对方全数拿下了。
一时冲动一时爽,一直冲动却不会一直爽。
悍然羁押传旨钦使,这是公开与朝廷和新官家扯破面皮,说白了与造反、谋逆并无二致。
梁方平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自家只剩下半截身子,早晚都是喂蚯蚓的材料,死不足惜。
可是现如今已经把天捅个大窟窿,倘若就这样束手就擒的话,他一颗人头怕是交待不过去了。
要是因为一己之罪,连累曾经扈从自己出生入死的这些心腹亲信跟着陪葬,岂不是恩将仇报缺了大德?果真如此的话,来世别说做三条腿的大丈夫了,不下地狱已是万幸。
梁方平思来想去,最终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是兵部那个刚上任的新堂官搞出来的事情,不如就由他来了结这一切……
“忠贤兄啊,咱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捉杀军走马承受公事内臣邵成章,甫一踏入本军主帅大帐,梁方平便急不可待地迎了上来:“本职意欲自证清白,官家可是已经允准了?”
邵成章并未立即答话,先是伸手摘下头上戴的无脚笼纱硬幞头,轻轻往帐中的黑漆虎头大案上一搁,随后兀自在身上踅摸起擦汗的巾帕来了。
可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许是一路纵骑飞驰给颠簸掉了。
他正要抬起衣袖胡乱往汗涔涔的大脸上抹一把,恰在这时,梁方平纡尊降贵主动把一方红罗香帕递了过来。
这是他去浚州出戍之前,道君皇帝亲手赏赐的御用之物。梁方平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在内衣里,从来没舍得用一下,这次咬牙贡献出来,可见是下了血本。
邵成章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边细细地擦拭着大脸和脖子上的汗水渍垢,一边例行公事似的给这位即将走上断头台的大珰权阉,详细讲述了一下上殿面君的全部经过。
别看邵成章只是区区从七品走马承受公事内臣,他打心眼里瞧不上面前这位二品朝廷大员。
两人虽然年纪相仿,几乎是前后脚踏入蚕室享受的割礼,却分属不同的宦官谱系。
梁方平是媪相童贯一手培植起来的得力干将,而邵成章与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则属于同一阵营。他们这些拥有伎术专长的内侍宦官,向来看不起只会拍官家马屁的舔狗,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果不是今日情况特殊,梁方平当然也不会把一个在后苑造作所干粗活的卑贱同类放在眼里。
邵成章名义上是捉杀军走马承受公事内臣,实际上是皇帝为了防止梁方平阳奉阴违而公开遣派的卧底,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邵成章不是梁方平的人。
梁方平要想让新官家相信他不是真的造反,那就只能找一个新官家愿意相信的人替自己跑腿。这样一想,自然没有比老官家派来的卧底更合适的人选了。
值得庆幸的是,邵成章虽然不是自己人,却能公道行事,不辱使命,三言两语便让新官家相信了他梁方平并无谋反之意,只想自证清白而已。
“今日咱家要是能逃过此劫,定然不负忠贤兄的大恩大德!”
梁方平扁平的方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邵成章却不动声色道:“邵某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然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请梁节使好自为之吧。”
梁方平虚捋着青森森的无须光下巴,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伸长脖子倾听帐外的异常动静。
中军大帐的正南方向,突然传来战马嘶鸣之声,马蹄踏踏,銮铃大作,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就在这时,一名牙兵亲随冲了进来:“禀节帅!御前禁卫师旅正朝中军大营席卷而来!”
梁方平愕然一怔,旋即扭过头来,怒声质问邵成章:“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