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时分,福宁殿东暖阁。
赵桓刚刚吃过没多少胃口的哺食,此刻正在倒计时牌前面来回踱着步子,兀自琢磨金人会提出怎样苛刻的和议条件,就在这时,梁师成像个深宫幽灵似的,轻轻掀起厚毡重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守道,可是都亭驿那边传来消息了?”
“官家圣明,馆伴正副使王孝迪和李邺来了,正在东华门外候旨觐见。”
“哦?”
赵桓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梁大官,见他言行举止明显比平常谨慎,不由心下一沉,冷然问道:“他们二人匆匆跑来见驾,所为何事?”
“据其所说,昨日中箭敌酋果为四太子兀术,可惜此獠命不该绝,当时只是昏厥倒地而已……”
“嗯,朕知道了。”
所谓一箭定乾坤,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情,除了赌徒,谁会把宝全都押上?是以赵桓没听他说完便打断了,随即提出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虏使此番前来,都提了哪些议和条款?”
梁师成吞吞吐吐道:“回奏官家,臣仆……臣仆实是不知。”
“王右丞没有告诉你?”
赵桓颇觉诧异,按理说不应该啊,你梁大官和王孝迪、李邺不是穿同一条开裆裤吗,就算他们瞒朕也不可能瞒你吧?
“据王李二人所说,虏使只是乞请尽速觐见陛下,当面呈奉大金牒书,其它三缄其口,一概不谈。”
“既然他们一无所知,那还着急忙慌地跑来见朕做甚?”
讳莫如深,故弄玄虚,看来无论是对方的计议正副使,还是己方的馆伴正副使,四个当事人肯定都没憋什么好屁,说不定已经联起手来给皇帝下好了套。
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赵桓忽然冷哼一声道:“守道,传召宰执、亲王,速至延和殿廷议军国大政!”
…………
今日御前会议,明显与往常不太一样,有一种森冷肃杀的味道。
此时日薄西山,黑夜已经渐次拉开了序幕。
延和殿外面除了点亮一排排石柱琉璃宫灯,御前诸班直还燃起了无数把燎炬,直照得整座大殿如焰山火海一般夺目辉煌。
八位身着宽衣阔服的殿前卫士,分峙于殿门内外两侧,个个高擎着明晃晃的利斧重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一他们就是所谓的镇殿将军,隶属三衙上四军之一的宽衣天武,乃是天下极长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侍卫长蒋宣和十位金瓜武士,一个个头顶明盔,身披重铠,脸上罩着狰狞如怪兽一般的黑铁面具,或手持金瓜铜锤,或腰悬御赐刀剑,如临大敌一般卫扈在皇帝宝座周围。
这场面,这阵势,别说与会的五位宰执大臣和四位亲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赵桓刚刚步入大殿的时候也有点不大适应。
只是打一打外蕃使节的杀威棒而已,有必要搞得如此隆重吗?
“守道,可以开始了。”
赵桓径直走向面南背北的皇帝宝座,甫一坐下便冲着怀抱玲珑玉如意的梁师成点了点头。
梁师成扯着老公鸭嗓子高喊了一声,很快从殿门外走进来一前一后两个人。
前面两人正是受幹离不派遣而来的所谓计议使,正使萧三宝奴,头戴锥形毡帽,穿着一袭左衽白袍,身材又高又大,满脸络腮大胡子,一看便知非我族类。
副使王勍乃是正宗燕人,个子虽比萧三宝奴矮了一头,却生得无比壮实。这厮土黄大脸盘上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养着一撮高翘翘的长寿毛,非常恶心,让人有种薅之而后快的冲动。
“臣王孝迪、臣李邺,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三宝奴和王勍款步走到铺设于殿中位置的锦绣褥位前面,虽但没有屈身下拜,反而环抱双臂傲然而立,摆出一副上国使节睥睨邻邦的姿态。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的馆伴正副使,见此情景,立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连滚带爬地朝向皇帝宝座跪行参拜大礼。
“外蕃使节升殿朝圣,因何不拜?”
大殿右班的亲王列位席上,突然有人高声暴喝,怒斥萧三宝和王勍的傲慢无礼。
片刻之后,其它几位亲王和宰执大臣才如梦方醒,赶紧附和着那位先声夺人者,一起吐槽两位外蕃使节。
赵桓端坐在高高的陛台之上,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一他甚至都不用细瞅那位怒斥虏使的亲王,只听声音就知道准是十四皇叔越王赵偲,别人根本没有他这个尿性。
“诸位稍安勿躁,吾乃礼义之邦,岂可与夷地远人一般见识?”
赵桓抬手往下按了按,待得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冲着萧三宝奴和王勍问道:“两位使节此番前来,不知意欲何为?”
萧三宝奴环抱双臂,高昂头颅,双目凝视着皇帝宝座上方的五彩藻井,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知道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王勍斜乜了搭档一眼,见他似乎没打算说话,只能由自己这个副使越俎代庖了。
“大金皇子郎君致书大宋皇帝阙下:昔我大圣皇帝与尔赵宋前帝缔盟于海上,誓约覆灭契丹,以裂其土,孰料功成之际,南朝背信弃义,招纳叛亡……”
王勍操起浓重的北方口音,像是背书似的播报着熟烂于心的外交辞令。
赵桓实在不想听侵略者找理由,突然粗暴地打断他道:“既是旧约,何以反复重提你家人马今已兵临我京师城下,究竟意欲何为?”
王勍被南朝皇帝当众撅个大跟头,接下来只好把舌头捋直了,老老实实说大白话:“俺家皇子郎君说了,除非南朝皇帝答应三个条件,否则数十万兵马在此久住,恐怕会坏了你家许多人民田地。”
“哦,哪三个条件?”
“其一须得筹措犒军费,我东西两军合计六十万士马,每人必要一铤金、两锭银方可……”
本朝金银并非市面流通货币,只用于官府之间走账,是以每锭或每铤金银少者五十两,多者高达上千两。
女真人张口就要六十万铤金,一百二十万锭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撑死!
听到如此离谱的条件,赵桓暂时没有发飙的冲动一一今日特意做了倒计时牌,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
“其二呢?”
“其二是两国以黄河为界……”
“也就是说,黄河以北,此后全是你家地土,是吗?”
“我家皇子郎君是这个意思……”
“嗯,朕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就是,南朝素喜失信于人,我家皇子郎君惟恐赵皇日后出尔反尔,是以请以越王和宰臣一员为质。”
王勍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五位宰执和四位亲王反应过来之后,开始大声议论纷纷,大殿里很快便热闹起来了。
“启奏官家,此乃金军呈奉我大宋的正式牒书。”
就在这时,梁师成不慌不忙地将金军统帅斡离不写给延兴皇帝的戳印信函递了过来一一方才官家和王勍对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金军计议正使萧三宝奴手里将这份正式牒书取回来了,直到现在才呈上御览,可谓是用心良苦。
赵桓铁青着脸迅速浏览了一遍,手里捏着的那沓纸笺,一直在瑟瑟发抖。片刻之后,他突然长身而起,疾步下了高台陛阶,径直朝着立于大殿正中位置的四个人走去。
众人见延兴皇帝已经走在发飙的路上,全都赶紧闭上了嘴巴,大殿里一时竟然静得令人心怵发慌。
萧三宝奴直到这个时候才缓缓低下高昂的头颅,他望着紧紧卫扈在南朝皇帝左右,甲胄环佩哗啦作响,几乎已经武装到牙齿的金瓜武士,略显慌乱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一丝丝怯意。
“你们二位谁能告诉朕,”
赵桓走到王孝迪和李邺中间,悄声耳语道:“金人何以会指名道姓非要越王为质?”
他方才翻遍了斡离不的牒书,上面只写了以宰臣和亲王各一人为质,并没有特意指明非越王赵偲不可。
显而易见,这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此机会除掉眼中钉肉中刺!
王孝迪和李邺登时肝颤心惊,下意识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是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膝盖一软顺势就跪了下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果然是他们!
赵桓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
身后的金瓜武士疾步上前,齐声应道:“诺!”
“外蕃使节蛮横无礼,肆意侮辱君上,身为馆伴正副使难辞其咎,立即拖出去重责三十梃杖,以正国纪朝纲!”
四名金瓜武士不由分说,便拖拉死狗一样,将王李二人弄到大殿外面,很快便传来两人鬼哭狼嚎的声响。
萧三宝奴和王勍目睹了南朝皇帝杀鸡儆猴的整个过程,早已失去了刚入殿时那股上国使节睥睨邻邦的傲慢劲儿。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面面相觑,就在这时,赵桓转身走到他们面前,扬起手那里那沓戳印公函,猛地拍到计议副使王勍脸上:“这是什么狗屁牒书?”
说完,随即用手一指计议正使萧三宝奴:“尔辈胆敢如此猖獗,朕不惮于毁书斩使,倾国一战!”
王勍一下子被打懵了,他正头晕目眩傻楞楞地杵在那儿,旁边的萧三宝奴突然呯地一声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