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诸道勤王兵马云集东京城下,大金东路军统帅斡离不逐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是以接连派出萧三宝奴、王勍、张愿恭、吴孝民等等好几拨计议使节,加紧跟催南朝兑现犒军金银和割让中山、河间和太原三镇的诏书。
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给事中李邺就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极端状况下,匆匆忙忙地押解着第一批犒军金银赶往驻扎在京郊西北的金军大营。
这批犒军金银是从后苑内藏库里提领出来的现货,总共是三万两黄金和二十七万两白银,分别装载在三十辆太平车里。
太平车又叫辎车,每车载重将近十石,也就是一千斤左右,需要用六七头大黄牛或者是二十头小倔驴才能拉得动。
这种北方平原地区才会有的大四轮车,车轮十分高大,上面有厢无盖,行进速度极慢,跟蜗牛爬没啥区别,李邺一行百十人天不亮就从酸枣门出发了,眼见日落西山了才赶到几十里外的牟驼冈。
李邺前些日子被赵官家当着宰执亲王和外番使节的面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利索,好在每次奉旨出使金营,乘坐的都是皇家御辇院为他量身特制的软轿,可以舒舒服服地侧棱着身子躺在里面一一他这烂屁股歪着不大紧,可恼的是,居然连人带心一股脑儿全都歪到大金国那边去了。
“李给事抱恙远劳,不辞辛苦,真乃国之干臣啊!”
随着西边天际如打烊炉火一般逐渐式微的晚霞余辉消散而去,李邺乘坐的软轿终于抬到了二太子完颜宗望的下榻之处。
两个跟班随从搀扶着他缓缓走进耗牛毡布围罩起来的营帐里,斡离不乐呵呵地起身离座,主动向这位与大金情投意合并且一直保持密切合作的老朋友致敬。
虽然他的中原汉话说得实在不咋地,就这么两句文刍刍的官话也是跟一个汉人文吏学了半天才学会,不过总算把自己的迎劳之意表达出来了。
国之干臣?
李邺乍一听到这四个字,就像倏忽之间被人狠狠地搧了一个大耳括子,那张颌下无须的白面大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对于女真人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干臣,可是对于列祖列宗为之流血流汗又流泪的大宋江山来说,莫不是极大的讽刺?
“承蒙皇子郎君如此厚爱,李某不胜惶恐!”
李邺窘迫之下客套了这么一句,赶紧转移话题道:“我今奉赵皇之命,特意押解首批金银入营,敬请皇子郎君遣人点检收纳。”
斡离不正当而立之年,长得天庭饱满,面容丰腴,加之平素里待部众仁慈和善,被军中上下齐誉为“菩萨太子”。此刻他听了李邺的话,笑而不答,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教他中原官话的老年汉吏。
老年汉吏点头会意,随即满脸堆笑地冲李邺说道:“俺家二太子听闻一桩奇事,说是赵皇一夜之间清空了大内后苑,同时暗募众多匠人,不知所为何事,是以此批犒军金银须经熔铸验讫之后,方能戳印收纳,敬请李给事在此稍候片刻,真假自见分晓。”
“从内库里搬出来的东西还能有假?”
李邺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赶忙解释道:“赵皇清空后苑、暗募匠人之事,李某皆有耳闻,尊驾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年汉吏拱手一揖道:“恭请李给事赐教。”
李邺摆了摆手道:“赐教谈不上,只是据李某所知,王中书搜括而来的民间财货都是散碎银两,须经二次熔铸成官银,赵皇正是打着这个幌子掩人耳目,暗地里遣派少府监陈规赶制一批新式军械兵器,仅此而已,何来铸伪之说?”
“新式兵器?”
斡离不一直在旁边抱臂倾听他们二人对谈,突然操起生硬地汉话插问道:“李给事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女真人最恨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们已经对首批金银的真假起了疑心,难保将来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以李邺略加思忖之后,便决定将这几日在城中道听途说的秘闻抖露出来,以此向大金皇子郎君表明自己的赤胆忠心。
“东京城中有一个名叫楚天觉的道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且交际甚广,与官府和军中人士皆有来往,颇有些非常手段。据他所说,一支驻扎在酸枣门外的勤王西军,将于二月一日夜晚,突入牟驼冈偷袭贵军大营……”
李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对方什么态度。他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斡离不的汉话语知识储备极其有限,直接听懵了,只能通过老年汉吏直译之后才能明白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头碰头窃窃私语了好大一阵子,斡离不还是一头雾水的迷糊样子。李邺坐在他俩对面,看得心里着急,只好背靠在铺着兽皮的圈椅里闭目养起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蕃兵跑进营帐里禀告,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李邺一句都没听懂,正在兀自疑惑,忽听老年文吏乐呵呵地笑道:“果然不出李给事所料,赵皇并未在官铸金银里做手脚,随军匠人刚刚验看过了,全都是真金白银!”
此言一出,李邺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咣当一下放回肚子里,不用再害怕替老赵家背黑锅了。
他们那里知道,赵官家玩的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过是先给女真人一点甜头尝尝,令其彻底放松警惕,接下来数百辆太平车拉过来的,可都是如真包换的假货!
话虽如此,在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前,赵桓还是心疼得肝儿直颤。毕竟是三十大车真金白银一一三万两黄金、两百七十万白银,就这样拱手送给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换了谁都不会甘心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
赵桓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侵略者付出跪地求饶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