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斡离不的隐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主帅营帐外面的确正在发生一桩令他头疼的大麻烦,不过并非什么卒伍甲士聚众哗变,而是诸营统军将领因为分食不均,一起吵闹到当家人面前来了。
这些天金军三万人马一直被缺食少粮的饥荒感困扰着,其实他们在原武县还剩下来不少从天驷监转运过去的刍豆,然而为了全力驮运那些数以千万计的犒军金银,实在是腾不出手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只好忍痛割弃了。
斡离不当时算盘打的贼好,以为只要冲出宋军布署在延津县和封丘县的重重包围圈,与留守黎阳渡口的本军部众合兵一处就有肉吃了,结果跑到目的地一看,差点没当场晕死过去。
原来圣功桥几乎已经被大火焚毁殆尽,河北诸道勤王兵马正盘亘在河道中流的大伾山和北岸居山一带虎视眈眈,而负责扼守三山河桥的阇母所部上万士卒却不知所踪,简直是一地鸡毛。
好在天无绝贼之路,之前攻占南岸汶山的宋军向东撤退时太过匆忙,刚从白马县大本营搬运过来的军需粮秣,还没来得及焚毁便如潮水一般溃败而走。
正是这些资敌粮秣暂时解决了金军的温饱问题,同时也因为僧多粥少引发诸营之间群起内讧,军主们吵来吵去就差大打出手了。
这次悍然跑到主帅面前讨还公道之人,不只是温都郎君、完颜阿鲁保两个女真行军万户,还有诸如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蒲里葕五十夫长之类的女真本族中下级武官,甚至连契丹军的耶律马五,渤海军的挞不野,辽东汉军的韩常,这些仆从骑兵的统军主将也都卷进分食不均的风波里来了。
前面有南朝大军重重围困,后路又被潋滟大河阻断,军心士气原本就已经很低落了,要是再因为军资粮秣分配的问题处置失当,真有可能引发诸营将士集体哗变。
斡离不先是大致了解了一下祸端原由,紧接着以主帅的名义当场承诺会秉公处置此事,等到暂时安抚住这些躁动不安的各级统军将佐,方才分别将金兀术、秦桧和萧三宝奴三人找来商议对策。
“请教先生,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正是因为此前采纳了秦桧敬献的声东击西之策,东路军正师大队人马才得以顺利从延津县突围出来,是以斡离不对这位胳肢肘往外拐的南朝使节礼遇有加,这些天俨然已经奉其为本军谋主和座上宾,凡事必先征求他的意见,之后才会斟酌定夺。
“仲兄何出此言!”
金兀术性情豪爽,喜欢直来直去,原本就不怎么待见秦桧这种城府极深的阴阳人,再加上声东击西之策不仅让其麾下五千偏师损失惨重,更让他本人颜面扫地,因此一见兄长居然纡尊降贵亲自向区区阶下囚垂询问计,立马梗着脖子表示异议:“军中大事不决,宜当召集众将画灰而议,求助于一个背主谋身之徒,是何道理?”
“彼以诚心助我,吾自当以诚心待之,有何不妥?四弟休得在此聒躁!”
斡离不听他口出不逊,只得当场粗声喝止一一所幸秦桧听不懂叽里呱啦的女真土语,否则他们主宾二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互信关系就很尴尬了。
金兀术被兄长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面子上很不好看,羞忿之余只是拿眼睛扫了扫对面而立的萧三宝奴,此后但管双目一闭装聋作哑起来。
像萧三宝奴这种惯于在夹缝中生存的双面人,最擅长的便是察颜观色,揣摩上意,当下只是将斡离不的意思翻译成汉话讲给秦桧听了,至于金兀术刚刚口出不逊的那段原话却只字未提。
“诶……”
秦桧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金兀术,兀自长叹一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斡离不见此情景,很快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赶忙让萧三宝奴从中传话,大概意思是说,先生但凡有什么想法,直言无妨,不要心存任何顾虑,万事皆由本帅这个皇子郎君替你做主,如此之类云云。
秦桧轻轻一叹便讨得了对方的当面承诺,这才放心大胆地提出来一套具体解决方案。
简单来说,即是将诸营将士已经私自瓜分所得的军资粮秣,一米一粟全部收缴上来,重新按人头定时定量分发配额一一实际上就是在战时状态下实施粮秣军事管制。
这个方案乍看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其实却是当下快刀斩乱麻的最佳途经,只不过对于劫掠成性的游牧族骑兵来说,想让他们把已经纳入囊中的战利品拱手交出来,恐怕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干这种事儿不仅需要决策者运用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更需要执行者公正无私一碗水端平,惟有如此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这些恰恰正是秦桧刚刚顾虑之所在。
“仲兄,事不宜迟,尽早决断吧!”
金兀术在兀自沉默了大半晌之后,突然主动请缨道:“此等琐细之事,兄长身为全军主帅,自然不便亲力亲为,但管交给愚弟代劳也就是了。”
因斡离不头疾经常间歇性发作,自从牟驼冈夜袭大战至今,金兀术一直是假借主帅军权便宜行事的特将,就算他不主动请缨,按理说斡离不也会把这事儿交给他干,总之似乎没什么悬念。
“四弟能者多劳,那就……”
斡离不正要顺水推舟,孰料肚子里的话刚吐了一半,无意中瞥见萧三宝奴一个劲儿冲他挤眉弄眼,当下只好硬生生地把后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此后掩唇清嗽了两下,方才尴笑着说道:“接连几日与南军鏖兵血战,四弟想必也乏累了,你且回营稍事歇息一阵子吧。”
这个结果显然完全出乎金兀术的意料之外,是以他呆立在原地,愕怔了好大一阵子,方才疑疑惑惑地退到帐外去了。
“萧公有何话说?”
金兀术前脚刚走,斡离不立马催问萧三宝奴刚才暗示他的动作究竟是几个意思。
“不,不是我萧某人,是秦中丞有话要对阁下说。”
萧三宝奴一面矢口否认,一面转头看向一身阴郁气质的秦桧。
斡离不则是满脸诧异:“先生与我有何话说?”
“秦中丞的意思是均分粮秣之事,四太子不应当参与其中。”
“这是何故?”
“无它,避嫌而已。”
避嫌?
斡离不越发奇怪了,细细一问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之所以会闹出这般事端,根由全在自己那个以权谋私的特将四弟身上。
此事说来话长,金兀术当日亲自率领五千偏师夜袭班荆馆,原本打着活捉南朝皇帝的幌子掩护正师突围,没承想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不仅行军万户特里也和负责殿后的五谋克战兵全体玉碎阵亡,并且在突围时大队人马中了南军弓箭手的埋伏,损失了将近七百名女真骑士。
为了掩护正师两万余众及其携带的千万两犒军金银突出重围,他们这支偏师可以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为了补偿这些士气低落的有功将士,万佛奴和聂耳公开纵容麾下部曲大肆抢夺南军遗弃的军资粮秣,而金兀术作为实际上的东路军副统帅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摆着是护犊子。
有鉴于此,要是让他主持均分粮秣之事,恐怕不仅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反而会进一步激化诸营将士之间的矛盾一一这就是秦桧通过萧三宝奴转达给斡离不的主要意思。
“此次南国之行,能够得遇先生这般人物,实乃我辈之大幸也!”
只在谈吐之间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哗变危机,由此可见人才有多么重要。
斡离不激动之余,当即效仿汉人礼仪躬身作揖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均分粮秣关乎士气军心,此等大事不宜假手他人,某家自当亲力亲为!”
秦桧尽管听不懂他在胡说些什么,却可以感受到对方至诚之意,于是不慌不忙地拱手还礼道:“皇子郎君如此礼贤下士,秦某不才,日后惟有以力自效……”
两人如同鸡同鸭讲一般虚礼客套了一番,斡离不这才把话题转到比分食不均更棘手更令他头疼的战事危局上来:
“若依先生之见,值此当口,我师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秦某窃以为,而今之计惟有先礼后兵,以战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