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灌所谓的半渡而击是有典故的,出自《孙子·行军篇》,大概意思是说,敌军大队人马乘船渡河刚过一半,这个时候首尾不接,行列混乱,我师正好可以趁机发起大规模攻袭。
历史上的确曾经有过比较成功的经典战例,譬如淮阴侯韩信在潍水之战中大败西楚名将龙且。
其实对于顶头上司的作战意图,既吃过猪肉也曾撵得猪满地跑的何灌何太尉,基本上已经领会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甚至知道种世道用兵老辣,算无遗策,目的不只是半渡而击,更想要双管齐下,也就是让河北诸道兵马表面上退避三舍,暗里地随时做好突袭准备,等到敌马甲士渡河过半,立即配合我师位于南岸的诸路大军,迎头予以痛击。
“半渡而击?嗯,这个可以有嘛!”
赵桓听何灌简略一说,眼前豁然敞亮,果真如此的话,既便因战力有限没法重创敌寇,也可以出奇不意杀他个人仰马翻,再不济也能把那些狼崽子打疼了,痛痛快快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身而起,拊掌大赞道:“好,好啊,就依种老之策!”
皇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遽令在场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李纲方才还在垂着头为自己直言无忌在御前失仪深感懊恼,这会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脑子一热,突然脱口而出道:“联络河北兵马,乃是此役成败之关键,恳请圣上恩准,微臣即刻渡河北上,传谕密旨!”
赵桓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请缨,略略为之一怔,旋即收敛笑容,语气凝重道:“此番奉旨出使,须与萧三宝奴和阇母一道启程,此后自汶山虏营穿行北上。李卿从未与女真人打过交道,可知如何与敌寇酋首周旋?”
“这个……”
李纲登时语塞,他只是一心想着自己是皇帝一手特擢起来的军国重臣,勤劳王事、替君分忧乃是份内之事,尤其是遇到大事,不光不能退避,并且还要亲力亲为,却没认真想过以自己的能为适不适合干这个事情。
“启奏陛下,微臣愿请命出使河北!”
就在李纲兀自窘迫之际,背后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替他解了围,回头一看,原来是临时列席御前会议的当司僚属沈琯。
赵桓点了点头:“嗯,沈卿曾在虏营滞留过不少时日,又与斡离不、金兀术、阇母等敌酋相熟,正是此行不贰人选嘛。”
大事既定,接下来就要分头开始行动了,种师道、李纲、何灌等四人躬身陛辞之后,依次从正堂门口向外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沈琯正要抬腿迈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忽然被皇帝招手叫住了:“沈卿姑且留步,朕有一二细事尚未与你交待清楚呢。”
“敢问陛下有何要事?”
“此次路过虏营,希望沈卿能够代朕探望一下吾弟康王,看看他目今如何……呃,对了,顺便再问一问,秦会之和张邦昌这些日子都在做何勾当……”
......
赵桓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信息量有点大,以致于沈琯从皇帝寝居的大宅院回到自己下榻的普通民房时,仍在拧着眉头苦着大长脸,兀自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知道,一旦实施半渡而击的计划,那就表明了与女真人彻底决裂,到时候最倒霉的无疑是亲王和宰臣两个人质,斡离不和金兀术一怒之下将他们就地枭首弃尸都有可能。
最不可思议的是,三位军国重臣明明知道会产生严重后果,却还在极力怂恿皇帝这么做,而皇帝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就拍板决定了,由此看来在赵家江山社禝危亡之际,所谓皇亲国戚、朝廷大臣也和普通士民百姓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草芥而已。
话虽如此,毕竟是两条人命,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皇帝显然动了恻隐之心,特意叮嘱沈琯路过虏营时,着重探视一下那位即将走上断头台却浑然无觉的九大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知道是寒心还是悲悯,沈琯当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曹植的这首七步绝命诗,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试想一下,值此宗社濒亡之际,亲王甘当人质,为国捐躯,又怎么能和手足相残这种令人不耻的烂事儿攀扯到一起呢。
说归说,真正见了康王本人,怎么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告诉他真相会不会走露风声?
沈琯思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好办法,只能到时候对方要是问起来,装聋作哑胡乱搪塞过去了事。
“禀告老爷,随行扈从甲士已经聚齐了,军汉们问何时可以启程?”
一个亲随牙兵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正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的沈琯这才回过神来,略加思忖,遂后指使道:“你去告诉带队军头,让他们先去当司治所,将酋首阇母提领出来,解送至虏使,不,金使萧三宝奴下榻之处,我随后即赶过去与其会合。”
自从皇帝鸠占了鹊巢,阇母随即跟着种师道和何灌转移到城中某个临时辟置的指挥所去了。
这厮那日最终没能忍耐住狗血泡饭的美食诱惑,李纲和沈琯等人前脚刚走,他立马撩开后槽牙狼吞虎咽起来,只消片刻便将整整一木桶饭吃个干干净净。
毕竟是连日来禁绝食物,导致其肠胃极度虚弱,只此一顿饭就差点没把他撑死,后来被几十个守卒牵着脖子在外面溜了大半夜才算消停。
经此一吓,李纲和沈琯整宿都没睡好,此后只敢用狗血泡饭喂他个小半饱,饶是如此,这厮不过三两日便恢复了体力,刚刚听说萧三宝奴奉斡离不之命前来置换俘虏,更加龙精虎猛,望之令人心生怯意。
“此去虏营,怕是要被斡离不那厮好生啰嗦一番了。”
沈琯打发走了随行扈从的那些绯衣甲士,不慌不忙地从黄罗包袱里取出皇帝方才亲赐的金丝软铠,穿在身上一瞅,嘿,不大不小正合体,外面罩上肥肥大大的品官袍服,既便在里面暗藏一把匕首短刃都瞧不出来。
沈琯这下心里踏实多了一一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卵用,随后走到闻不见一丝烟火气的破败炊屋里,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把头发绾好,并随手在发髻上插进去一根五六寸长的麒麟头银簪子,之后取过半新不旧的硬翅交脚幞头,稳稳当当地扣在发髻之上。
待得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他这才推开两扇吱吱呀呀叫唤的柴木小院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沈公,何来迟也?”
从滑县到南岸汶山金军大本营,虽然只有区区二十来里路,沈琯、萧三宝奴还有阇母,他们一行数百人拉起长长的队伍,磨磨叽叽,走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方才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孰不知以斡离不为首的金军欢迎仪仗队早就在路边等得不耐烦了。
沈琯当初滞留金营的时候,经常和斡离不打交道,两人也算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了,见了面自然少不得鸡同鸭讲相互寒喧一番。
金军上千名傔从阿里喜列队于官道两侧,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时不时地吹几声唿哨,整个欢迎仪式拙朴、简单而又热烈,沈琯被这些臭气烘烘的夷族汉子围拢在当中,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对方借道北还的诚意。
与奉使大金军前的南朝使节沈琯相比,一度沦为俘虏的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却被自家人冷落成了丧家之犬,除了他的家奴铁不花以及几个昔日的部曲僚属之外,没有人飞奔过来嘘寒问暖,更没有人前呼后拥,笑脸相迎送鲜花,甚至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一下,就像这个人早就已经死掉了一样。
“天快黑了啊……”
阇母茫然若失地回头望了望残红如血的晚霞,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黑色斗篷,从未有过的彻骨寒意正慢慢地从下到上侵袭着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