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王辖制内,汉中驿站。
一名三十多岁,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窄袖大袍,脸色愠怒的男子,急匆匆往驿站后院走去,迎面看到穿着相同的一名男子,尖声抱怨道。
“江大人,你说说这叫什么事,眼见商定好的吉日将近,我等却还未过汉中,就是日夜兼程能赶到边境就不错了,公主和亲事关两国友好,事情办不好,你我是要掉脑袋的。”
他抚掌踱步,面容焦灼,“昨日我好说歹说,公主默不作声,可现在连她的影子都看不着,难道要我等绑了她去不成。”
另一名男子面容端正,年纪小些,却不急不躁道:“廖大人,莫急,公主年幼,远嫁异国,心中不安不愿离开也是情有可原,逼迫太急恐适得其反,万一有个好歹,你我更不好交差。”
廖常海顿住看着他。
这个江仲远跟他父亲江太傅一个德行,为了太子,我这一路上如何亲近拉拢都是油盐不进,拉拢不成,后面办事总得提防着。
廖常海拍着他的肩膀,面容郑重的道:“江大人,正是如此,该早点办结差事,避免两国交战黎民百姓受苦啊。”
“而且江大人作为礼部郎中,更是懂得这礼仪规矩。”
江仲远笔直而立,神色淡淡。
想起那年幼娇弱,同自己妹妹一样年纪的公主,总是忍不住生出愧疚之意。
我大衍泱泱大国,西凉一个小小挑衅,就要送公主去和亲,可悲可叹。
他不愿强求,也不会做出违逆朝廷的事,一切顺其自然。
“廖大人,此事不在于我,还是去规劝公主吧。”
话真是白说了。
廖常海白了他一眼,皱着眉就往里走。
“公主不在。”
廖常海猛地回头盯着他。
“你怎么不早说!公主去哪了?”
……
……
巍峨的平川王府门前,有卫兵把守,透着赫赫威严。
两名少女站在正对面,望着门前卫兵接过阿伍手中玉佩。
其中一名少女大约十三四岁,身材纤细,白皙稚嫩,眼睛又黑又大,尖尖的下巴,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另一位,比她大,看行事穿着该是她的侍女。
“公主,婉仪说她当年救过平川王,平川王说一定会报答的,千叮咛万嘱咐您一定要找平川王,为着这份恩情,平川王一定会想办法搭救您的。”
“恩情能比皇命大吗?”
“……”
是啊,天大的恩情也不敢抗旨啊。
“不过,阿云,不试又怎么会知道。”
前世里,她天真还想着大义,被催促着赶到西凉,根本没想着真的来找平川王,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好傻啊。
最后就那么凄惨的死了,死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啊,连点期盼都没有。
没想到死后重生在去往西凉的路上,一切还来得及,所以这一世,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平川王府门大开,有人匆匆迎了出来,是平川王府的管家,周管家已至中年,目露精明,抬眼看到小姑娘盈盈一笑,略有惊艳。
这是哪里来的美丽小姑娘啊,竟然有王爷的私佩。
姜斐颔首,便带人跟着进了王府,被引进偏厅。
平川王乃是大衍的异姓王,早年曾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封王封地,一时荣耀无上,平川王却渐渐收敛低调起来,在封地里颐养天年,远离了朝政。
这硕大的平川王府也不如那达官显贵一般热闹非凡,寂静无声,透着一丝诡异。
侍女上茶低头敛眉的,也不多打扰,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处处显得这平川王府森严又神秘。
平川王能够成为最后的王者,看来并不是运气。
等了片刻,自屏风后走出两人。
姜斐一怔,看着平川王萧启,他的身形修长,面部褶皱苍老,垂暮之年,眼睛却奇亮。
这就是平川王啊。
另一位通身儒雅的俊逸男子,应该就是那位忠心跟随平川王,文武兼备,医术了得,名动天下的崇光先生了。
平川王坐下,姜斐起身蹲身而拜,“晚辈姜斐,参见平川王。”
姜姓可是大衍皇族的姓氏,联想不久前收到的密报,想来这位就是那位去西凉和亲的四公主了。
听说这位赖在汉中不走了。
平川王捏着玉佩,温和的看着她,声音沙哑的道:“本王的玉佩怎会在你手中?”
阿云诧异,姜斐一怔。
这是不知道姜斐是容婉仪的女儿,又或者说容婉仪的情况他并不清楚,那这救命之恩轻若鸿毛啊。
在她母妃心里,平川王可是最重要的救命稻草啊。
姜斐释然坐下,“王叔莫怪,这是我母妃给我的,她是容婉仪柳青鸾。”
既得知是大衍四公主,可平川王和崇光先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惶恐或敬意,安坐着,并未行礼,可见平川王对这位皇族公主有多不在意。
平川王淡淡道:“哦,来找我,是你母妃的意思?”
“我母妃多次叮嘱我来找您,想请您救我。”
平川王和崇光先生相视一眼,平川王默声端茶饮用,周崇光看着面前明媚娇俏的小姑娘,迎着她直直的目光,蓦地一笑。
“和亲事大,如何救你?还是觉得王爷会不顾天下人的性命,只为了救你一个小姑娘?”
“皇命难为,四公主应尽早赶去西凉为好,还有你母妃与王爷,若传出一些不好的话,于你母妃名声不利,以后慎言。”
这是要撇清与容婉仪的关系。
阿云快气死了,这哪里是容婉仪说的那个重情重义的平川王啊。
姜斐看着慈眉善目的平川王,他默不作声,神情自在无邪,再看看说话直接而又尖锐的崇光先生,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可这又算的了什么呢,她本来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心帮忙。
看看,历来王者身边都有这么一位能说会道的谋士,可徐徐道来敞亮大气的豪迈壮语,更加会干脆无情的为君主拒绝一切不利因素。
不管哪个霸主君王,哪会是一个真的和善之辈,只有利益才是关键。
姜斐一笑,“王叔,我是说是我母妃让我找您请您救我,并不是我请您救我。”
此话一出,众人一怔。
平川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打量小姑娘。
小姑娘面容红润,细长弯弯的眉毛,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唇红齿白,很是娇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满是好奇。
好奇什么?
一个老头子值得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好奇?
平川王淡淡问她:“那你找本王求什么?”
平川王可真是自大啊,找他就一定有求于他吗?
姜斐笑道,“王叔,我就是在京城听说您很厉害,所以来看看您到底长什么样子。”
也是来看看与多方争斗最终得胜当了皇帝的平川王长什么样子。
京城里听说,听谁说啊,平川王都低调了十年了,年轻时候再如何厉害,还能日日被人夸赞,岂不是成了别人口中递出的靶子,明面上的威胁了,是有人在京城故意造谣吗。
再看向神情好奇略有兴奋的小姑娘,小姑娘是无知的奉承吗。
崇光先生摇着扇子笑道:“是谁啊?如此夸赞我们王爷?”
平川王默不作声的盯着她。
小姑娘笑哈哈的道:“王叔,我父皇我太子哥哥我三哥哥,还有忠勇侯等很多大臣都说过,说您英明神武,说您智谋双全,是难得的将才。”
平川王倏地笑了,崇光先生也是笑着摇摇头。
这是为了奉承他,胡说八道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还说的那么单纯。
可再厉害的将才并不被重用,也并不想去打退西凉啊。
“既然找本王无事,就回吧,尽早去西凉吧。”
小姑娘直直盯着他,神色严肃欲言又止,“其实……我是有事要告诉王叔。”
平川王挑眉看着她,小姑娘这严肃郑重的样子,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能有什么事情呢,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眼巴巴的是真的不想去西凉吧,可那又如何,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混乱不堪,她也不过是某些人的棋子罢了,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可关他何事。
不过小姑娘眉宇间忧虑而又纠结的样子,看似十分为难,可既然来了这里还假装什么为难啊。
就见小姑娘倾着身子,一脸严肃的道:“王叔,请屏退左右。”
有意思。
平川王笑了笑,挥挥手,管家带着阿云等人退到了外面。
平川王一双柔和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笑魇如花的盯着平川王,周崇光差点笑出来,兔子遇上狐狸的妙论从脑中闪过,他轻咳一声,正襟危坐,继续摇着扇子。
小姑娘两手交握颇紧张的道:“王叔,我发现送我和亲的大臣廖常海,他图谋不轨。”
语出惊人,伶仃出嫁的小姑娘确实该惊慌啊。
平川王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的样子。
小姑娘又急道:“不是对我图谋不轨,是对大衍,是对王叔您!”
平川王和崇光先生蓦地抬眼看她,又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无奈和好笑。
小姑娘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吗?
姜斐看看平川王和崇光先生,心知,这是不信她说的话。
她不做辩解,左右看看,冷哼一声,一副赌气生气的样子,瘫软靠在椅背上,颇气馁的胡言道:“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大人的想法,我说的话怎么就不可信了,就因为我小吗?我可是大衍的四公主,阴谋诡计见的还少吗?既然王叔不信,我何必多嘴。”
平川王和崇光先生愕然,本以为是个文静的小姑娘,现在看起来是个爽利傲气的,娇纵不失灵动,倒是比那刻板文静招人喜爱啊。
平川王失笑,“那你说说这个廖常海打算如何图谋不轨?”
像是迫于无奈出口问话啊。
小姑娘长叹口气,也颇无奈的道:“虽然王叔不信,但我该说还是要说的,毕竟这不仅仅关乎大衍和王叔。”说着她倾身盯着平川王一笑,“还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毕竟我确实不想去西凉,我要逆-行-倒-施!”
这话直白、大胆,令平川王和崇光先生正色几分。
看她目光慧黠,语气坚定,透着些许玩笑,却又让人格外入心,倒是真切许多,这是她的本心了。
平川王看着她,“如此说来,你来寻我,可不是为了来看望本王,也并不是证明你的能力,而是意有所图。”
姜斐一怔。
唔,平川王果然不好骗啊。
小姑娘讨好的一笑,“王叔,确实如此。”
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崇光先生惋惜的多看了小姑娘几眼,轻咳一声道:“四公主慎言,此事与我家王爷没有关系,你就是求我家王爷也于事无补啊。”
姜斐微微一僵,崇光先生这是在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看着崇光先生摇着扇子笑看着她,又看看垂眸喝茶的平川王,心想这平川王是并不想趟浑水啊。
可平川王这颗大树抱不上也得先利用起来,在他的地界,做事总得防着,不如先攀附。
姜斐挑挑眉,双目炯炯,“原来王叔和崇光先生是想独善其身,可事与愿违,有人背后捅刀,王叔竟然还想着坚韧守固,倒是叫人失望。”
平川王抬眸看着她,神色未见丝毫晃动,敛思笑着,“可说完了?”
小姑娘怔了怔。
平川王目光诡秘,“你此番前来,目的何在?定是与你和亲的事相关,虽明说不要本王救你,可种种手段必然为了救自己,装傻充愣,挑拨激怒本王对你有何好处?”
“本王可以挑明了告诉皇帝,你说的话本王可以要求皇帝给本王交代,对付本王的人本王都心知肚明,倒是你,本王怀疑是受人指使来试探本王,对待对本王有坏心思的你,本王可以杀一儆百。”
小姑娘目光一颤,脸白了白,眼睛蓦地就红了,随即突然嚎啕大哭,将平川王和崇光先生惊着了。
因守备不时,暗卫未得指令,只有周管家一人,倒是叫阿云和阿伍趁机闯了进去,眼见后又都定定的立在门口,目瞪口呆。
高高在上仪态万千的公主殿下,毫无形象泪涕交加哭的似肝肠寸断,身子滑坐在地上,声声指责平川王。
“我…我母妃好歹当年救过您,您竟然要恩将仇报吗?我真替我母妃不值,都说您重义守信,您您怎么能……”
“闭嘴!”
一声令喝,一直平和的平川王露出疆场对战时的气势,震的小姑娘呆住。
平川王和崇光先生同时看向那块随手扔在桌上的玉佩,目光似意外,又似困惑。
相视一眼,似相互问询。
最后平川王瞪了崇光先生一眼,崇光先生讪讪收回目光,敛去嫡仙气势,平和的上前扶起姜斐,“公主有话好好说。”
姜斐的眼眸飞快的掠过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