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氛围太压抑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季初奕仍旧拉着她的手,这给她带来了一丝安定。
真是奇怪,病危的是季初奕的奶奶,却是季初奕在宽慰她。
俩人几乎是被旁侧的人推到床头的,大家仿佛等待已久,终于可以开启这样一个仪式——让孙子季初奕与老人见上面。
视线率先落在床头的卡片上:杜长英,78岁。
秦木遥忽而思考起来,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叫什么?外公外婆多大年纪了?
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
隔了一代,便好像隔了山海。
老人们分明也曾毫不吝啬地给过孩子们炽热的爱,可这也并没能让他们永久地留在孩子们的世界里。
人老了,自然就会被遗忘。这好像是最为恶毒的诅咒。
胡思乱想令秦木遥愈发难受,她收回思绪,望向床上瘦小的人。
老人如秋日里的老树,整个人仿佛都干枯了。脸上,手上,腿上都干巴巴的,一条一条很深的皱纹遍布每个能看见的地方。
奄奄一息,行之末路。
她的脸上戴着氧气罩,那罩子不合适,几乎要把她的脸盖住。
她的呼吸急促,一下,一下,听着,秦木遥不禁走入了她的节奏。
“妈,小奕来了!”季由军不知何时走到季初奕旁边。他往前凑上去,喊了一声。
老人尚且存有意识,她艰难地睁开眼,嘴唇张合,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手指微微抬起,指着季初奕,竭力地向着他。
“小奕,你来握握奶奶的手!”季由军交代。
于是,在众人的关注之下,季初奕不得不缓缓抬起手,伸过去,拉住了奶奶的手。
那触感很冰凉,冰凉得让人绝望。
不过,被季初奕握着,老人放松很多,呼吸稍微平缓了些。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还是想大孙子的。”
“就是要见大孙子。”
……
季初奕的到来明显给老人带来了一丝生机,各项指标逐渐稳定下来。
难道……会好吗?秦木遥懵懵地想着。
她收紧了牵着的季初奕的手,期待着能够遇见奇迹。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她都不曾遇到过。
秦木遥的爷爷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的她还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悲伤与逝去。
大人们哭,她就跟着哭,大人们让她围上去,她就围上去。整个人就像是被吸走了灵魂,无暇多加思考。
而眼下,秦木遥觉得脑子上宛如被扣了一个透明的罩子,一切都来自隔层之外。
她有浓烈的情绪,也有不清明的木然。
周边的人大多猜到了秦木遥的身份,只是大家与季初奕太过于疏离,也就无人多言,他们静默地望着他们俩,像是在看误入族群的外人。
“家属,家属来一下。”主治医生进来,叫走了季由军。
季由军快步走了出去。
医生:“现在病人的各项指标,还是比较平稳的,我们再观察一下。”
季由军沉默了一会,问道:“大概……是什么时候?”
死亡,比预想的晚一点。
而此刻,大家在做的不过是等待死亡的到来。
医生无法预估病人会在什么时候停止呼吸,他能做的只是客观地陈述,根据他的经验,不会超过两天。
病房里,季初奕像是定了身,站在那里,握着奶奶的手,一动不动。
他的爷爷早几年前去世了,他便也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表达哀伤,事实上,他没有感受到太深刻的哀伤情绪。
他与爷爷、奶奶的感情都不够深厚,只是在很小的时候,随爸爸回来过几次。现在,他与爸爸的感情都已不复,遑论老人家们。
他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奶奶在这种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是他,而不是她接触更多的孙女。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去做。
这一切与他息息相关,又好像与他无关。
这些曾经经历过一遍的情节,再次到来时,还是带来了厚重的陌生感。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面对一切,现在又觉得自己很是脆弱。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季由军遣散了大家,“你们先去吃饭吧,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
“你们吃什么?我们给你们带点……”
“那我们先去吃饭了……”
……
大家七嘴八舌,相互招呼,然后散去。
剩下季初奕、秦木遥,与季由军一家,到此时,秦木遥才看到季由军现在的家人们,一个扎着马尾,穿着黑色羽绒服、深色牛仔裤的朴素女人,和一个瞧着文质彬彬的小姑娘。
小姑娘就是秦木遥一进来便看见的在偷偷抹泪的那个。
“我们也先去吃饭了。”季初奕同季由军说道。
季由军点头:“让你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你一会在车里休息一下再回来……你是开车回来的吧?”
季初奕:“嗯。”
说着,他抽出了奶奶的手。
当那抹冰凉脱离,季初奕心间涌上短暂的怅然,他蓦地发声:“奶奶,我先去吃饭,一会再上来。”
这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话,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无比别扭。
再次凑到老人跟前,季由军拔高音量,重复道:“小奕先去吃饭!一会就回来!”
听到这,老人动了动头。
然后,季初奕与秦木遥走出了病房。
两个人在附近的面馆胡乱吃了点,期间都没怎么说话。
看着这样的季初奕,秦木遥很无力,她更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倾诉情绪,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她也只能闭上嘴,不敢叨扰。
用完餐,季初奕忽而开口:“一会,你先回车上坐着吧。”
“不用我陪你吗?”秦木遥担忧地问。
“不了。”
秦木遥微蹙眉,失落地想着,自己的存在好像毫无价值,好像季初奕有她没她都可以。
两个人朝着停车的位置走去。
刚至停车处,季初奕蓦然驻足,抬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淡淡启声:“你若不在,我尚且可以伪装,可以装得坚硬无比,可你在那,我会觉得自己正在一丝不挂地暴露着我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