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澜不知道的是,睿王回京的第二日,太和殿内,文武百官便因为睿王世子的伴读一事,再次掀起波澜。
起因,来自于睿王于阵前俘获的魏国太子。
此番睿王大破魏国十万大军,魏国皇帝割地求和,归还了占领燕国数十年的云州城,还主动将被俘获的太子送给燕国做质子。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到站在太和殿正中的魏国太子元朗身上,眼神或讥讽,或骄傲,总之是扬眉吐气,一个字:爽。
堂堂一国太子,落到这般境界,实在令人唏嘘。
皇帝道:“既然允浩到了该入宗学的年纪,不如,就让魏国太子给他做伴读吧。”
闻言,昨日刚回朝,一身蟒袍的睿王出列,沉声开口:“皇上仁慈,只是魏国太子已经近弱冠之年,与犬子年龄相差悬殊,让他当犬子伴读,恐怕不太合适。”
容朔心知魏国太子对自己恨之入骨,让他做允浩的伴读,自己怎么放得下心。
皇帝的眼神落到下首的官员身上,声音微冷:“皇兄说的是,但朕,却不想替魏皇白养个儿子,总归得给他寻个去处。”
立在文臣队伍首位的,是当朝丞相苏文钟。
苏老丞相接收到皇帝的目光,主动站出来,道:“陛下,老臣的孙儿子霄资质愚钝,终日舞刀弄枪,实在不适合做二殿下伴读,老臣腆颜,想为他求一侍卫差事。”
苏丞相的嫡孙苏子霄,是如今二皇子的伴读。
皇帝挑了挑眉,顺势道:“子霄那孩子武艺高强,如果不喜欢读书,就先做朕的御前侍卫吧。”
君臣之间眼神交汇片刻,皇帝又问:“既然如此,那么魏国太子,你可愿顶替子霄,做二皇子的伴读?”
有关魏国太子的去向,和他本人意愿无关。
元朗低垂着眸子,揖拜道:“元朗愿意。”
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如今在燕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元朗早已经没了一国太子的高傲。
皇帝淡淡的笑了,随即开口道:“允浩的伴读,便还在定远侯之子顾澜,和钱尚书那小儿子钱瑞两人中择选吧,皇兄,你意如何?”
容朔眸子一闪,随即道:“臣并无异议。”
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那顾澜落水了。”
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出列,回答道:“启禀陛下,舍弟身体自幼虚弱,如今虽然已无大碍,但还在侯府修养。”
说话的,是顾澜二叔的儿子顾长亭。
这时,一道靛蓝官服的飘逸身影,从文臣队伍中走出来。
那身影仿佛一道舒爽的柔风拂入大殿,让文武百官不由自主为之一静,随即瞪大眼睛。
站出来的,是太子詹事谢昀。
谢昀和顾长亭从前都是东宫太子殿下的伴读,当时就不对付,后来在朝堂上,两人也素来针锋相对。
这下,有好戏看了。
谢昀一开口便直言不讳:“陛下,微臣听闻顾澜大字不识,而钱公子则诗名在外,才气斐然,所以微臣认为,应该让钱瑞做小世子的伴读。”
“我弟弟聪慧伶俐,只是贪玩了一些,怎会大字不识。”顾长亭冷哼一声,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皇帝双眸一眯,笑道:“谢詹事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公子,这京城,还有比你更才气斐然的公子吗?”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
谢昀恭谨的说道,青年身姿挺拔,俊逸似仙的容颜如同墨笔细细描画,立如芝兰玉树,湛然若神。
“罢了,等顾澜身子养好,让他和钱瑞一起,由允浩自己挑选。”皇帝最终仍未确定小世子的伴读人选。
兜兜转转,伴读还是在顾澜和那钱瑞之中二选一。
就在皇帝要询问下一件事时,下首侧方,一名身着繁重官服,头发花白的老者忽然颤巍巍的走出序列。
“陛下,元朗毕竟是魏国太子,和二殿下朝夕相处恐怕不妥,老臣以为,不如,让他做容珩的伴读。”
话音落下,皇帝的双眸微凝,深深的盯着老者,桃花似的眼中透着谁也看不懂的幽深和晦暗。
太和殿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容珩的名字,七年来,一直是朝堂之上的禁忌。
没想到今日,借着小世子选伴读,居然被重新提了出来。
说话的老者,是老宗正容穆。
在燕国,宗正由皇族担任,负责皇室礼仪祭祀之事。
容穆是先帝的皇叔,辈分很高,除了他,也没人敢提起容珩。
而正因为是他,所以此事既然提出,就要有一个结论。
容穆说完便退下,立在一旁如泥塑一般。
他浑浊的老眼低垂,脑海里回响着鬼医的交代。
自己孙儿的病,只有鬼医能治,而那江湖上生死人肉白骨的鬼医,唯一的要求,便是让他在朝堂上提出“容珩”的名字。
坐在帝位上的皇帝,轻轻地转了转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熟悉皇帝习惯的张奉才知道,这是皇上陷入思考时会做的动作。
让魏国太子当容珩伴读这一方案,的确能起到将魏国羞辱到尘埃里的作用。
但关键是,容珩这些年,连宗学都没有入。
自从先帝驾崩后,容珩被平南侯谋逆一事牵连,便被迁入掖庭居住,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七年,足以折断任何天之骄子的羽翼。
再硬的骨头,也在这寂寂深宫里被碾碎为齑粉。
半晌,皇帝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容珩乃罪候外孙,如何能入宗学!”
“不过,他毕竟是皇室血脉,一直在掖庭居住也不合礼法......”
“容珩都十六岁了,应该封王外迁才是。”
“先皇遗旨,那萧家人罪诛九族,容珩哪里还算是皇子,怎能封王。”
“魏国太子和先皇之子待在一起,不妥不妥!”
百官议论纷纷。
睿王紧绷着面色,再次出列:“陛下,容珩如今已经十六岁,按照祖宗律法,应该将他封王外迁。”
燕国律法,封王的皇子在年满十六岁之后,要前往自己的封地,如果没有封地,也应该出宫建府立衙。
容珩没有封王,也未入宗学,身为皇子,这些年像是一个幽灵般生活在皇宫。
容朔的眼前浮现出容珩年幼时的场景,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他是长子,很早就出宫了,见到五弟的时候不多,却仍能够回想起男童仰着头,纯真的叫自己“皇兄”时的样子。
容朔记得,当初父皇喜爱五弟时,还对自己说,以后做了大将军,一定要保护好弟弟们。
他心想,一辈子都待在掖庭那种地方,还不如封个小王爷,皇帝若不放心,哪怕是将五弟封去苦寒之地也好。
容朔说完,沉默着看向皇帝——也是自己的二弟。
他不知道自己的提议皇帝会不会同意,因为自己和他之间,君臣之忠,永远高过兄弟之义。
当今圣上容璟登基七年,现在却还十分年轻,他容貌极其俊美,一双清丽的桃花眼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帝王,更像一位多情的贵公子。
但看似温和的皇帝,却在昨日他回京之时,禁令王妃和世子前去迎接,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一句话: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