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静，冰雪簌簌。

狭长幽深的巷子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

男人从暗处走出，在空无一人的雪夜里，不紧不慢的前行。

他个子极高，一身黑衣清瘦，卫衣帽子盖住眉眼，只露略显凉薄的半张脸。

淡漠的目光透过风雪，落在前头。

在最亮的三角路灯下，有个粉色的身影，整个缩成团蹲在角落，许是蹲了有一阵子，两肩落了薄雪。

此时脑袋一晃一晃，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栽到地上去。

他沉默的走过去，没打算理会。

然而个子太高，从她旁经过时，碰到了上头垂下的梅枝，花瓣和雪粒飘飘乎乎，一股脑落的往下坠。

全部落到了绾绾的脸上。

扰了她的瞌睡。

霍隐面无表情的低头。

柔和的路灯照在那双大而圆润的杏眼上，能清楚的看见，她困意未褪，眼角还悬着一小泡泪水。

半梦半醒间，她眨了眨眼，似惊似喜的盯着霍隐。

他却已经收回目光，抬步离开。

“将军。”

霍隐的脚步生生一顿，目光骤冷。

倒不是为着那怯生生的一句，而是因为一双白皙柔弱的小手，揪住了他马丁靴的鞋带。

手按上腰侧，黑沉沉的夜色，模糊了他眼中流露的杀意和戾气。

那些人…派个小姑娘来？

霍隐冷冷的看她。

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睁着眼睛看他，目光怯怯，似乎还有些委屈。

“将军怎的不理绾绾？”

绾绾轻轻的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带着点鼻音。

难道是她摔下山崖的时，脸脏了亦或是破相了，将军这才没认出来她？

甚有道理。

她与将军不过才见了几回，他认不出自己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绾绾赶紧收手擦脸，想到什么，又飞快的揪住了那根鞋带。

怕人跑了，偷偷攥紧了几分。

霍隐也不说话，看她一手揪着自己鞋带，一手在脸上涂来抹去。

将原本还算干净漂亮的脸抹的十分狼狈。

跟花猫似的。

偏绾绾不晓得，抹完了还十分认真的理了理头上的乱发。

弄好了，她松了口气，心里有些羞怯。

虽说父王从不苛求她像其他贵女一般整装肃荣，但作为一朝郡主，方才她的摸样定然不怎么得体。

在将军面前，到底是失了点体统。

绾绾重新仰头，满脸希翼的望着霍隐，还朝着他展现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小梨涡。

很乖。

霍隐没说话，盯着她的目光凉飕飕冷凄凄，好像看的是路边一块大石头。

这样极具恐吓和冰冷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举起屠刀，绾绾却不怕他，反而被看出了一点熟悉感，忍不住晃了一下他的鞋带，声音软软的，还带着一点欣喜：“将军认出绾绾了？那将军带绾绾回家好不好？”

雪风越发大了。

绾绾冻的手脚都要失去知觉了，心里还是不明白。

她与将军分开后就一路往山顶上跑，不知怎么的摔下了山坡，莫名其妙就掉到这里，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环玉她们。

“绾绾想回家了。”

几张红色的纸币被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捏着，递到了绾绾面前。

绾绾不明所以的看着那几张奇怪的纸，见霍隐还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轻轻的晃了一下他的鞋带。

“将军？你受伤了吗？你带绾绾回去，我让环玉给你上药，好不好？”

小姑娘声音软绵，一颗泪珠悬在眼角，要掉不掉。

霍隐干脆将钱放到她毛领子边上的小兜里。

扯了一下卫衣帽，转身走了。

绾绾却高兴的很，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兴高采烈的在他边上囔囔：“将军，你还记得这个呀？这个是环玉给我缝的呢，你看，里头还有两颗小蜜枣，我分你一…哎呀！”

绾绾还没将蜜枣递给霍隐，便想起来自己有东西没拿，提着裙摆又跑回去，费力的把自己琴抱起来。

这可是皇伯伯赐予她的，整个周朝就这么两把呢。

但琴太重了，绾绾力气小，只好求助走了好远的霍隐。

“将军。”

霍隐没回头，身后又传来噔噔噔的小跑声。

雪地上的影子照的清楚。

小姑娘穿的厚，又披着披风，此刻提着裙摆哼哧哼哧的追。

然后…

“啊…”

影子摔倒了。

许是风雪太大，又或许天色太黑，也可能是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叫霍隐失了几分理智。

鬼使神差的，他停下，转头。

绾绾坐在地上，顶着一头乱发和花猫脸，可怜巴巴的看霍隐。

见他走回来，眼睛一亮，小梨涡又跑出来了。

白白嫩嫩的手指揪住他的黑色衣摆。

明明眼角还挂着泪，目光却亮如繁星，指着雪地上的长方形琴盒：“绾绾的琴还没拿呢。”

雪下了一夜，琴盒已经覆了厚厚一层。

霍隐伸手一拂，露出琴盒上的刻字。

燕景，二十一年。

他拎起就走。

绾绾则提着自己的披风裙摆，小鹌鹑似的跟在他后面。

她穿的是绣鞋，此时雪水已经浸透了鞋面，再踩进雪里，会变得更湿。

绾绾虽然病着，却也聪明的很，专踩着霍隐的脚印走。

只不过他人高步子大，她踩着起来有些吃力。

而且她走的慢，走了不到一会，两人便落了好长一段距离。

绾绾只好又叫他：“将军。”

小姑娘的声音实在娇弱，又软又可怜。

霍隐面无表情的转头。

小姑娘已经抱着裙摆，小步小步的追到跟前来了。

她眼眸湿润，小嘴微张，喘着气：“将军...慢些，绾绾会...会跟丢的。”

霍隐突然伸手。

冰凉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停了一瞬，便收回去。

发烧了。

绾绾在后头跟着，发现霍隐得速度放慢了，便笑嘻嘻的追上去，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他面前，两个小梨涡明晃晃。

“将军你真好。”

她那一头金步摇，头一晃，流苏就扫到了霍隐的下巴。

霍隐面无表情的躲开。

脑海里却浮现出她那双泛着水光的杏眼。

肿得跟核桃似的。

不带她回去，还不知道要在那雪地里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