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坊酒家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环形大柜台,柜里面满满备着各式好酒,路过的行人可以斜靠着柜台,随买随饮。
作为长安城最为喧闹的生活坊和魔种聚集区,怀远坊有着最为形形色色的住户和过客,从身长五米开外的巨汉到不足半米的小豆丁,从腰缠万贯的豪商到衣不遮体的乞丐,从单身五十年的打工人,到妻妾成群的机关游戏爱好者……当街的酒家柜台,总能迎来各式各样的惊喜。
这一日,金纺酒家迎来的惊喜名叫裴擒虎。
这是个二十岁下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一头火红的乱发包裹着刚毅耿直的面庞,脸颊那清晰的虎纹显示着虎族的身份。而配高大而健壮的身材,他就宛如一团火,散发着比烈酒更炽烈的青春气息。
伴随裴擒虎的到来,依靠在柜台的酒客们纷纷抬起头,和他打起招呼。
“小裴来了?快过来陪老夫喝两杯。”
“小老虎今天又赢了几个?”
“……这人谁啊?”
“裴哥待会儿再教我两手啊!”
“擒虎啊,大娘我次跟你说的隔壁街春芳的事你别忘了呀,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成家了……”
“靠,这人特么到底是谁啊!?”
面对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裴擒虎只是带着如同酒香一般满溢而出的笑容,向众人逐一点头,而后便将两只健壮有力的臂膀放在柜台,朗声道:“春娘,要一碗鲜奶!”
“噗!”
当时便有酒客喷了出来这英武非凡的好儿郎,居然跑酒家点鲜奶?!
而下一刻,柜台后面,一个面庞银亮,身材纤细的女机关人,便细声应了一句“好嘞!”,将一碗香甜的牛奶摆了出来。
“噗!”
“噗!”
更多的酒客忍不住岔了气,呛了酒。
裴擒虎敢点,这酒家居然也敢卖!更有得卖!
虽说怀远坊的酒家千千万,经营侧重各有不同,但是在这魔种聚居,风俗豪爽的地方,当街柜台卖牛奶的酒家却是凤毛麟角,而看这店小二春娘那理所当然摆出牛奶的模样,却仿佛一切都合情合理。
于是酒客、看客们便不由感慨:这金纺酒家不愧是商业街金纺街中的怪杰。
它拥有传承数百年的老字号招牌金纺,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金纺街的大门口,更拥有整条街最大的环形柜台……它理应坐享金山银山,然而酒家却只肯卖最廉价的酒,招待最平凡的客人,赚勉强糊口的流水。
就连迎客的小二,都与众不同地选择了风姿绰约的人形女机关人“春娘”。这在推崇包容、平等、关注少数群体的金纺街,可谓不折不扣的另类,其他酒家大都为了避讳,或者说为了迎合金纺街的文化氛围,而去选择宛如木偶一般面目不清,性别不明的机关人。
虽然不可否认,这相貌姣好,身姿纤细却不乏妖娆的女机关人,的确比那些木头铁块看起来要顺眼的多,有她在柜台后面招待,甚至连入口的廉价酒都凭空多了几分风味……只不过在金纺街,少有人会公然将心里话说出来,大部分人都要装作对机关人春娘的美貌多姿视而不见,去口是心非地推崇象征多元性的石块木头。
不过,这些大道理,对于能厚着脸皮来金纺酒家消费的顾客来说,自然是不适用的。
而对于一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大小道理都是莫名之物。
“春娘,我也想喝奶啦”
一个脸长着黑白斑点和牛角的壮硕大汉,全然无视周围投来的厌恶目光,嬉皮笑脸道。他身长接近三米,肌肉膨胀地如同石块,在柜台前就如同一座小山。
春娘却头也不回地回应道:“本店禁止调戏服务人员。这位新来的客人,本店将不再招待你,请尽快结账后离开吧。”
表情细腻多姿的机关人,此时却以木头石块一般的语气发出了逐客令,顿时让四周哄笑一片。
壮汉吃不住取笑,垮下脸:“不是吧?我可是客人,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春娘根本不予理会,只是在脸重新挂起笑容,收回裴擒虎面前的空碗,问道:“再来一碗对吧?还有好的牛肉要不要?掌柜的说专门给你留的,庆祝你二十连胜。”
红发的青年笑着点点头:“要。”
当第二碗牛奶和一碟香气四溢的酱牛肉被摆柜台时,被凭空放置的巨汉终于憋不住火气,强行挤开其他酒客凑近前来:“有好东西也给我们分享啊,凭什么只供这个小白脸?我说春娘,你别装看不见客人啊!”
巨汉说话间,伸出一只比水桶还粗的手臂抓向春娘。
然而手臂在半空中就戛然而止。
一只远比其纤细,却更加健壮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巨汉的小臂。
只见裴擒虎斜倚柜台,侧身探出一只右手,五指深深陷入巨汉的肌肉中,以全然不符合身材比例的抓力,让巨汉发出痛苦的哀嚎,逐渐委顿到地。
“别在这里捣乱。”裴擒虎轻描淡写地甩开手,用春娘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又端起奶碗来大口喝着,唇染的奶渍显得有些滑稽,但是显然没有人敢笑出声来。
而被裴擒虎直接捏松了一条胳膊的巨汉,用了很久才羞愤难当地站起身来,甩了甩依然麻木的手臂,低头瞪视着裴擒虎,继而怒道:“老子打死你!”
说话间,挥动重拳。
裴擒虎连余光都吝于瞥过,反手就是一拳回击而出,只听拳风呼啸,宛如虎咆。
他的手臂虽然远比巨汉来的细小,但明眼人毫不怀疑,两拳对撞之时,体型大的那一方会土崩瓦解!
但是对撞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裴擒虎的反手拳,还有巨汉的重拳,在相撞之前,就被一个细小的身影隔空拦了下来。
那是个身形宛如孩童的小人,一身皂衣,头有两只异常醒目的大耳朵。整个人夹在裴擒虎和巨汉之间,如同精致的玩偶娃娃,然而裴擒虎和巨汉的拳头,却被他一左一右,用纤细的双手强行撑开,接触不到一起。
“我说,别在金纺街打架,尤其是你,裴擒虎!”
那细小的人影分开两人后,以迅捷不可思议的速度窜了柜台,坐到裴擒虎面前,一边顺手从他盘中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一边持着一把戒尺在裴擒虎头一敲。
“当街行凶,你当大理寺不管怀远坊了啊?”
此时,人群中才传来呼声。
“是李元芳啊……”
对于这个名为李元芳的大理寺密探,怀远坊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他身形细小,相貌清秀到可爱,却有着与之全然不匹配的强大实力,身为魔种,却成了堂堂大理寺的密探。一双大耳朵仿佛能听尽了长安城的秘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总能锁定到他想要的目标。
最近,他锁定的人中就有裴擒虎。
而被李元芳点名当街行凶的裴擒虎,则惊诧莫名道:“等等,我什么时候行凶了?”
“你那拳头落下去,那家伙半边身子都要骨折了,还说自己不是行凶?”
“怎么可能,我只用了两成力……不至于全身骨折吧?那么虚有其表吗?”裴擒虎说着,这才认真打量了起那个体型大他几倍的巨汉。
而满脸黑白斑点的巨汉被裴擒虎目光一瞪,原先的凶相逐渐烟消云散,他手捂着胳膊,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灰溜溜便走了。
李元芳则说道:“胡扯的两成,为了挡你一拳,我整条胳膊都酸了……至少五成!”
裴擒虎才不想和李元芳纠缠这种细节,无奈说道:“怎么说都是他先动的手,你为什么纠缠我?”
“他是个废物,还是空手,你是怀远坊第一拳师,持凶器反击,还指望我判你正当防卫么?”
裴擒虎哭笑不得地问道:“我什么时候持凶器了?”
对方立刻伸出戒尺在裴擒虎拳头一点:“你的拳头还不算凶器?”
“这是哪里的道理?”
“大理寺的道理,不服憋着。”说话间,李元芳便又挥挥手,冲春娘喊道,“要一碗最便宜的酒!”
话音未落,就见春娘已经将一碗金稠的酒浆摆到他眼前,李元芳用全然不符合其身材的豪爽姿态喝完了酒,凑近到裴擒虎耳边,轻声说道。
“最近,长安城可能会来一批人,很麻烦的那种。所以狄大人要我和城里几个同样麻烦的人物打好招呼,这段时间别惹麻烦,最好安心在家休养。”
裴擒虎听了这番话,却有些奇怪:“在大理寺看来,我是麻烦的人?”
“本来不是的。”李元芳说道,“但是那些人说自己来自云中。”
作为赫赫有名的万象之城,繁华盛世,长安以无比包容的姿态,迎接着天下的客人,哪怕是有着世仇的云中人,长安也对他们敞开大门。
所以,有云中人造访长安,这并不是新鲜事。
但是对裴擒虎来说,云中二字,却有着不同寻常的魔力。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一名长城守军,在长官苏烈麾下服役,生活简朴却积极向。
然而转眼之间,他的部队被污为叛军,敬爱的司更是以叛将之名被挂在悬赏令……若非事发时他正从云中快马加鞭赶回长安求援,如今只怕也已身陷囹圄。
从云到深渊的坠落,一度让裴擒虎心如死灰。
生死与共的战友成了万恶的罪人,长官苏烈和他把酒言欢,慷慨激昂地许诺给他的未来也一夜破灭。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不知道自己的虎拳要为谁而握,更不知道年轻的自己,未来会指向何方。
然而,在绝境中,他结识了尧天的伙伴,被他们一点点从黑暗中拖着挣扎出来。
在怀远坊定居,逐步结识街坊邻里,在金纺街的酒家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饮料,然后,靠着一双虎拳在长安城打下名声如今他在地下拳场已经豪取二十连胜,可以约战那些位于斗场顶端的拳霸,甚至连那个长安第一拳的女士都对裴擒虎的崛起表示了兴趣。
这位二十出头的虎族青年,已经在长安城的怀远坊扎下了根。
然而对裴擒虎来说,这种和平安逸,又不乏激情热血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层奢华的表象。
表象之下,是那永远无法忘怀的在长城戍关的那日日夜夜,是他得知长官背叛时的悲愤与心冷。
时至今日,裴擒虎已经可以面对过去,坦然接受自己所在的部队已经永远成为历史。
但他无法忘记过去,假装自己真的是一名前途无量的长安拳师。更无法理所当然地将敬爱的长官苏烈当做叛徒。
苏烈的背叛一定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一定和云中有关。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那么云中人一定很清楚苏烈背叛的真相。
所以,既然有一群麻烦的云中人即将抵达长安……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裴擒虎的思路,这位虎族青年晃了晃神,才发现家中的沙袋又被他打得分崩离析了。
“唉。”
裴擒虎叹了口气,拾起一把扫帚,将院中散落的星绵沙,连带着破掉的千工锦、魔犀皮一起扫成一堆。
碧玉街地下拳场的老黄并没有卖给他假货,这种新奇的练拳沙袋,的确结实难破,比很多通体金石的机关人还要耐用。可惜终归耐不住怀远坊第一拳师的虎拳。
尤其是失控的虎拳。
裴擒虎低头看着自己那膨胀起来的右手,炸立的虎毛,以及如匕首一般的指甲……不由又叹了口气。
虎型,这是他作为虎族人中的异型所拥有的独特力量。完全激发时,他可以化身魔虎,拥有近乎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
但是自从他千里奔驰求援,却惊闻司背叛以后,这股力量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就比如他刚刚一时出神,就不慎打烂了价格不菲的沙袋。
血脉中的力量,要依靠心灵的力量去驾驭,这是苏烈曾经留给他的谏言,然而裴擒虎的心却已经静不下来了。
所以他去金纺酒家时,从来不会点酒,哪怕虎族出身的人几乎个个嗜酒如命,哪怕他在长城戍关时最喜欢和苏烈斗酒。
但是现在,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力量失控,美酒对他来说已经如同毒药。
出神间,院门一阵砰砰作响。
“阿虎,开门!”
一个清脆而开朗的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裴擒虎脸的阴霾一扫而空,因为门外的人,是他在长安城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
打开院门,一个纤细窈窕的少女果然呈现在他眼前,少女有一双细长的兔儿,穿着粉色的舞装,显得活泼可爱。而如玉般的无暇面容被月光映着,则呈现出几分圣洁的气息。
公孙离,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舞女。
也是他在尧天的引路人。
裴擒虎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初来长安,失魂落魄之时,是舞台的少女偶然看到他,向他伸出援手,引导他加入尧天组织,为他在这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安下了家。
公孙离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恩人,她在尧天里就仿佛驱散阴霾的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周散发光与热。
唯一的问题就是……
“阿虎,我给你带饭来啦!”
少女笑着抬起一只餐盒,丝毫不顾裴擒虎那瞬间垮下来的脸色,热情洋溢地介绍道:“听说你今天在拳场拿下第二十胜了,我专程给你开发了新菜来庆贺。”
想到公孙离那惊才绝艳,与她那曼妙舞姿呈绝佳反比的厨艺,裴擒虎就连连摇头,恨不得她干脆别来。
“不不不,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胜……”
“怎么是微不足道?你作为新人,一出道就豪取二十连胜,整个长安城的地下世界都快知道你了,可喜可贺!”
“那个,好意心领,不过……”裴擒虎不善言辞,几句磕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孙离越过了他,自顾自推开了房门,将餐盒摆在了裴擒虎的餐桌。
而后一盘盘菜肴就摆了出来。
“这是烟熏牛肉。”
裴擒虎看着那一盘黑漆漆的碳块,寻思着莫非公孙离是准备用这个来烟熏牛肉?
“这是桂花羹。”
裴擒虎看着一碗深褐色的浓稠浆汁,想象出了公孙离用它种花的画面。
“这是……”
裴擒虎已经不愿再开动自己的想象力了,再想下去,这顿饭也就没法吃了。
而看着公孙离那满载真挚的笑容,裴擒虎很清楚自己根本别无选择。
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即逝,裴擒虎咽下最后一口汤后,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要转瞬即逝,一时间只能仰躺在椅子,发出一声叹息。
公孙离则开心地看着盆光碗净的餐桌,想着下次再来,还要给他开发更多的新菜。
毕竟,整个尧天,愿意陪她试菜的人也屈指可数。
而且,这个被她意外捡来的尧天新人,表面爽朗大方,内心却总是埋着阴郁,而这正需要她这个作前辈的多多引导。
可惜时间不早,她晚还有演出,却不能和裴擒虎多聊了。
收拾过餐具,公孙离便与裴擒虎作别,只是临到门前,少女却忽然止步,两只耳朵一抖一抖。
“啊,差点忘了,师父让我给你带句话。”
听到师父二字,裴擒虎立刻起身,肃容,宛如得到命令的士兵。
在苏烈之后,公孙离的师父,也就是尧天的首领明世隐,就是裴擒虎唯一的司。
而对裴擒虎来说,一个司的存在,就如同填补空洞的支柱。虽然在他的脑海里,明世隐的面目永远模糊不清,但并不妨碍他尊重,遵从那位领袖。
“不用那么紧张,不是给你布置任务,师父只是让我告诉你,最近长安城会迎来一批麻烦的人,你最好离他们远一些。”
裴擒虎顿时想起李元芳的话,问道:“是那批云中的人?”
“啊,你怎么知道?”公孙离有些意外,“是不是云中我不清楚。但师父说,这次的事情,你还没到参与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我参与的时候?”裴擒虎压抑着心中的急迫。
公孙离说道:“师父说,当你可以自由驾驭变身能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