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裴擒虎不由握紧了五指,心绪如同信纸一般纷乱褶皱。
劫子、蛇少、合谋……
短短几百字的信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仿佛是敲响在“忘形”的他耳边的一记晨钟。
此外,还有个令裴擒虎在意的问题:弈星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
虽然同为尧天成员,但裴擒虎一直都看不透那个钟情棋道,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的年轻人。他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封闭在棋盘里,只有对弈时才能捕捉到他的情绪。
而裴擒虎对棋道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和弈星也只是点头之交。
但偏偏是这个近乎自闭的点头之交,专程给他写来一封这样一封信!
信中,弈星点明了朱俊燊的身世来历,揭露了蛇少这幕后黑手的存在,甚至还告知了朱俊燊与蛇少在三年前狼狈为奸,破坏长城卫所!
这简直是摆明了告诉他,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就在朱俊燊那里!
然而偏偏也是弈星,明确建议他在家中避战,说什么棋盘没有他的位置!
裴擒虎并不怀疑弈星的用心,有师父在,尧天的同伴之间就绝对可以信任彼此。但是有些事,并不是简单的信任二字就可以释怀的。
因为信任弈星,所以明知道真相近在眼前,却还是安坐家中佯装不知……这种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因为那既是对他自己的背叛,也是对战友和司的背叛。
何况,裴擒虎只是信任弈星的立场,却并不信任他的手段,那诡谲百变的棋道,在裴擒虎看来总归是和阴谋诡计脱不开干系,而他最反感的正是阴谋诡计!
再何况,弈星这封信中,也没有把话说死。
他既没有搬出师父明世隐,也没有明确表示要裴擒虎闭门不出,反而在遣词造句尽可能地委婉。
在家避战“为佳”,那么“不佳”又如何呢?
棋盘没有裴擒虎的位置,他就不能自己走棋盘吗?视野狭窄又如何,反正他从来没想过去当什么棋手!
或许弈星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信中留了口子,给了他任性的空间。
而裴擒虎这一次的确想要任性一下。
姑且不论天劫和蛇少背后交织的阴谋,单单想到无踪巷斗场内,朱俊燊那一吼、一拳,裴擒虎就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逐渐变得火热,耳畔更仿佛响起了长官苏烈那豪迈的笑声:“哈哈哈,阿虎,给我打服他!”
更何况朱俊燊背后还隐藏着他最为渴求的秘密!
或许婉姐说的才是对的,他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也做不来瞻前顾后的事情,得意忘形更不是他的风格!
有什么艰难,他都用双拳破之。
因为那才是裴擒虎,才是震惊怀远坊的虎族拳师!
想通此节,裴擒虎便下定了决心。
朱俊燊,咱们斗场再见吧!
然而在裴擒虎与朱俊燊再见之前,却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这一日清晨,他才刚结束晨练,就在家门前接到了莫入街斗场的魔喜鹊送来的信。
信是婉姐写的,要他尽快赶来斗场观战。
天劫拳师朱俊燊的妹妹朱诗瑶,约战斗场的钻石级高手土下埋郑力铭。
没人知道朱诗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场出战,但对于长安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人们可以从此战之中,进一步窥见到天劫的玄妙。为数天后的“守卫长安尊严之战”增添几分胜算。
裴擒虎来到斗场时,早有众多好事之徒闻讯而至,拥挤的人群将整条莫入街都堵得满满当当,声势之热烈,比几日前裴擒虎击败稷下剑客,夺取二十一连胜时更甚几分。
不过理所当然,星耀级的高手自有专享通道,可以越过排队的人群,直达斗场内部。
而在休息区内,裴擒虎见到了即将出战的朱诗瑶,然而这位高挑的女拳师,却正被她的两名同伴拦着,陷入争执。
“师妹,真的没必要。”一个瘦高的武者,苦口婆心地劝阻道,“为天劫扬名,有俊燊师兄一人就足够了,我们没必要节外生枝的。”
朱诗瑶眉毛扬起,不服道:“胜绩永远是多多益善,哪有知足的说法?我们来的时候放话说要打遍长安无敌手,现在我们打遍长安了吗?赢了一个秘术师和一个毒师,就算打遍长安了?”
另一边,一个矮胖而敦实的武者则说道:“师妹你不要这么咬文嚼字,打遍长安只是虚指,我们哪有时间跟所有人都打一遍?能打赢他们的代表人物就足够了。反过来说,多战反而无益,打得越多,我们暴露的也就越多……”
朱诗瑶哼道:“所以你们怕了?怕暴露的多了,我哥会打不赢?”
两人连忙摇头。
朱诗瑶又问:“那你们是担心我打不赢?!”
两人摇头摇得更加用力。
“那你们到底在阻拦我什么!?我想和长安人打一架都不行吗?又不是私下里斗,全都是照着他们的规矩来,人家也说没问题了,就你们两个话多!”
两人继续摇头,完全说不出话来。
裴擒虎听得不由好笑,那一高一矮两个拳师姑且不论,这朱诗瑶却真是个坦率性子。
这一番对话听下来,她下场约战的理由出奇的简单:身为武者,她想战,不畏战。
至于那些零七八碎的现实考量,她根本不放在心,甚至为天劫扬名立万一事,对她而言也只是武道之路的某一站。
这份赤诚之心,对于任何一位武者来说都可谓难能可贵,一时间,裴擒虎这个看客,竟有了一丝跃跃欲试。
好在无论是斗场还是天劫,都不会允许意外的战斗发生,在朱诗瑶把兴趣点转移到裴擒虎身以前,就有工作人员匆匆赶来,表示她和郑力铭的战斗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了。
莫入街斗场的郑力铭,是整个怀远坊地下斗场的一个传奇虽然是不怎么有名更不怎么光鲜的那种传奇。
他在13岁那年就加入了地下斗场,从斗场杂役起步,到陪练、热身战群演、青铜、白银……一路成长至钻石位阶,累计用时30年。
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如果说在地下斗场生存超过3年,胜绩过百的星耀守门员小厨娘阿水是名动一方,那么生存时长接近十倍的郑力铭理应名震天下。
可惜的是,这三十年来,郑力铭几乎是以苟延残喘的形势强行留在斗场之内。太强的对手不打,太危险的战斗不参加,身体状况不好会鸽,手头闲钱多了更会直接休假!
三十年来,他总共只出战400多场,胜场210,负场230,输得倒比赢得更多些!能够晋级钻石,靠的是精巧地选择对手,赢一场分多些,输一场掉分少些,以水磨工夫将积分一点点叠加去,最终让婉姐捏着鼻子给他签发晋级证书!
然而这样一个并不光彩的钻石高手,却正适合迎战光芒万丈的天劫拳师。
输了,没有人会觉得斗场丢脸,而若是赢了自然是血赚。
更何况,一个在斗场里靠着偷鸡摸狗之术苟了30年的老油条,很多时候比那些光芒万丈的星耀高手更为难缠。郑力铭本人能同意出战,也必然是有足够的胜算。
就算赢不了,能暴露出天劫的底牌,也足够划算了。
然而现实的发展,往往会远超人们的预期。
郑力铭与朱诗瑶开战后,只坚持了两息时间,就被一记正中面门的直拳打得鼻梁塌陷,昏迷不醒。
朱诗瑶取胜的方式,比其兄长朱俊燊更为简单直接。
硬实力碾压。
在绝对的实力优势面前,郑力铭的所有花招都没有意义,甚至连施展的机会都找不到。
自然也更没法逼出对方的底牌。
朱诗瑶一拳击出,便再不看对手一眼,甚至懒得理会四周惊骇无语的观众们,只是有些无聊地摆了摆手。
“就只懂得用些下三滥的小伎俩……所谓包罗万象长安城,也不过如此。你们整座城的劫数,我看也近在眼前了。”
这般挑衅意味十足的话说出口后,朱诗瑶根本不去理会观众席的愤怒叱骂,转身便走。
而裴擒虎坐在前排雅座,也不由得为此轻轻鼓掌。
因为那实在是美妙绝伦的直拳,力量、技巧、心念的结合完美无瑕,以武者的角度来看,比朱俊燊的“劫数”更为精彩。
“啧,小裴,你这样就很不厚道了,郑力铭输得那么惨,你一点都不同情,还给外人鼓掌?”
裴擒虎不必回头,也能猜出身后的斗场老板娘一定满脸不悦。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理亏:“那的确是极其精彩的一拳,如果连为止喝彩的心胸也没有……”
“我就是小肚鸡肠,怎么了?!你心胸开阔,也没见你心想事成啊。”婉姐抢白了一句,便追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才是婉姐关心的重点,她用魔喜鹊叫裴擒虎来观战,当然不是为了欣赏老油条的惨状。
裴擒虎沉吟了一下,坦然道:“恐怕结果要让你失望了。”
婉姐的确露出失望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吗?也是,结束得太快,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啧,果然郑力铭这老货是真没用,空有钻石评级,还不如一些新人耐操,可惜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接这个活儿……”
话没说完,就被裴擒虎打断了。
“从刚刚那一拳来看,朱俊燊和朱诗瑶这兄妹二人虽然师出同门,但力量的选择其实截然不同。朱诗瑶比其兄长要更加光明正大,对武道的追求更为赤诚专一,她的直拳就如她的求武之心一样坦然,没有丝毫遮掩秘密的意图,所以她的底牌,我的确看到了。”
婉姐愣了一下,随即欣喜道:“你看出门道了?果然厉害啊小裴,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而后,她也不顾裴擒虎反对,捉着他的手腕就离开了雅座隔间,沿密道来到了地下斗场的最深层。
这是一个空旷而封闭的小型斗场,四周摆放着杂乱的兵器和机关,婉姐随意踢开挡路的两只石锁,又招招手令身后的机关闸门轰然合拢。
“好了,这里安静,可以说了。”
裴擒虎笑了笑,说道:“其实就在台说也无妨,人家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就不怕被人知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了,好了快说吧,天劫拳师有什么弱点?”
裴擒虎说道:“技巧层面几乎天衣无缝,这个天劫武场一定有着非常了不起的传承,所以才能锻炼出基本功如此扎实,技巧如此娴熟的武者,她的踏步冲拳,比其兄还要完美。”
说完,裴擒虎也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下一刻他的身影却出现在数丈开外,一记饱满有力的正拳,印在一只金刚机关人胸前,令厚实的钢板宛如轻纱一般向内凹陷进去。
婉姐愣了一下,说道:“你也会?”
“看了两遍,尤其第二遍的时候人家还大大方方将诀窍演示给我,自然能模仿个七七八八,不过做不到她那么好。”
说着,裴擒虎用足尖点了点地,而婉姐这才注意到,裴擒虎落脚的地方,地砖被踩得四分五裂。
“如果是天劫的人,落脚就不会有这么重,速度也比我更快,他们并不向大地借力,拳劲宛如天数,这种技巧我实在学不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婉姐恼怒道:“我是让你看他们的弱点,谁让你吹起来了!?你是想说天劫无敌,你打不过,所以几天后不用打,拱手认输就完事吗?”
“倒也不至于认输。”
说着,裴擒虎忽然反手向后挥出一拳,几乎同一时间,相隔数丈远的一个金刚机关人身迸发出沉闷的震响,厚实的身躯前后摇摆,胸前钢板则被无形之力砸出细密如蛛网的裂纹。而余波不消,沿着缝隙渗透到了机关内部,破坏着深层结构,最终令内部的支柱在无奈的呻吟声中断裂,倒下。
“这是冲拳式?”婉姐不由倒抽了口凉气,而后两步走到那金刚机关人面前,伸手触摸着裂纹,瞪大眼睛问道,“威力可以这么强?你之前都手下留情了?”
裴擒虎握了握拳,没有答话。
手下留情么?多少有一点吧。
过去的二十一连胜中,他并没有遇到那种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所以他也从没将自己的虎拳运用到极致。
但另一方面,他其实也不方便将冲拳式用到极致,自长城惊变以后,他始终心绪难平,而这份心灵的动摇也影响到了他的虎拳。在力量不稳的时候,“极致”这两个字对他来说过于奢侈。
能打出刚刚那一拳,还是不久前下定决心以后,心灵的枷锁开始松动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裴擒虎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再高明的技巧,也抵不过硬实力的碾压,就如同朱诗瑶可以用正拳碾压郑力铭,裴擒虎也完全可以碾压朱诗瑶。
后者需要冲刺贴身才能打出重拳,而裴擒虎反手冲拳就能在数丈之外爆发更胜数筹的破坏力。
他很欣赏朱诗瑶的武道技巧,也承认天劫武场的技巧他模仿不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实力就逊色对手。
婉姐问道:“那对朱俊燊呢,你有几成胜算?”
裴擒虎说道:“如果他只有对阵小厨娘阿水时的实力,我的胜算就有十成。”
婉姐闻言简直欣喜若狂:“真的!?你这家伙简直深藏不漏啊,难怪星女士也对你另眼相看!只要你在斗场能以碾压之势取胜,你立刻就能成为长安城的明星!到时候你每天只要签签名画画像就有金山银山,再不用给人当保镖挣零花钱了!”
裴擒虎对婉姐许诺的美好未来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为婉姐的狂热泼冷水。
“但是朱俊燊的实力,百分百不可能仅止于一战时的水准,现在说什么几成胜算只是自欺欺人,胜负只有场打过才会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是已经看穿了天劫武场的虚实了嘛!那傻丫头大大方方将出力的诀窍展示给了你,而朱俊燊对你的真实实力还一无所知,到时候敌明我暗,你稳操胜券的!”
裴擒虎不由笑了出来:“婉姐你也太乐观了。”
婉姐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只有乐观这一条路了,这场守卫长安荣耀的决战,可是把我毕生经营的资本都押去了。如果不能维持心态的乐观,我怕是现在就要胃穿孔然后吐血给你看了!”
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老板娘,裴擒虎只感到怪罪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虽然这个女人无疑是在算计他,但客观来说并没有造成他任何实际损失。有了弈星的来信后,无论婉姐设不设这个局,他与朱俊燊的对决都势在必行。
如今下场出战,也不过是成人之美。
何况婉姐在过去的日子里,对他多有关照,比如在他初来长安,经济比较拮据的时候,立刻就为他安排了几场奖金丰厚的战斗。而后又帮他实现二十一连胜,以星耀头衔将他捧红,这让裴擒虎在接其他委托的时候也身价倍增。
“好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和朱俊燊的对决,我初步安排在三天之后。正好是怀远坊沿经脉向长乐坊移动的时候,那边是长安最繁华的区域,届时一定会有极多的观众前来观战。守卫长安荣耀这句话虽然只是广告宣传语,但你未必不能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它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