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响起,与此同时一轮飞刃宛如闪电一般划向裴擒虎。
魔虎的冲势被这轮明亮的闪电所打断,身躯庞大的猛兽在半空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灵巧,以违背重力与惯性的姿态凭空折返,避开了飞刃的切割。
下一刻,一个矮小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半空,伸手接住了飞速旋转的飞刃,而后将其抵在身前,仿佛是持着一面锋利的盾牌。
那人拥有一双硕大的耳朵,一张稚嫩如少年孩童的面孔,只是这张脸却写满了凝重。
“好家伙,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才半个时辰不见,就隔了物种啊。”
李元芳语气仍是活泼轻佻,但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他拿出飞刃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将全力以赴。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真想死在这里啊?虽然你们和蛇少勾结,对长安图谋不轨,死有余辜,但我们还没对你们进行审讯呢,顺便你们两个身还刚挂了大理寺的内部悬赏,我下半月的饭费就指望你们了。”
李元芳说完,却发现身后的动静有些不对,他动了动耳朵,才意识到朱俊燊已经没了气息。
他来的终归还是晚了一步,方才他以飞刃救人,虽然逼退了裴擒虎,但是魔虎凌空转身时,却将那钢鞭似的尾巴扫在了朱俊燊的太阳穴。
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将飞刃握得更紧。
真是一不留神,内部悬赏就少了一多半……那么,他就只有加倍珍惜剩下的一小半了。
只不过,这种狭小空间里的近身缠斗战,对他而言极端不利,对手是极端擅长近身战的裴擒虎,而需要他保护的对象,却是和阴谋家勾结,企图对长安不利的天劫残党。
不过身为大理寺密探,职责所在,他也没得选了。
另一边,化身魔虎的裴擒虎自半空落地后,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忽然出现的敌人身。
敌人虽然身形矮小,但那异乎寻常的强大却远不是朱氏兄妹可比,即便他直觉自己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占据优势,也不愿轻易出手。
“吼。”
魔虎发出威慑的低吼,希望对手能知难而退,他锁定的目标始终是天劫的武者,而非大耳朵的大理寺探员。
李元芳则呵呵轻笑,干脆地将飞刃的一角插入地板,示意寸步不让。
朱诗瑶已经逃开了,但逃得还不够远……何况让这样一头凶恶的魔虎跑出地下斗场,对整个怀远坊乃至长安城都是重大威胁。
所以他决不能退。
李元芳已经做好了拼命的打算,在一个不利的战场面对一个超乎预期的强敌,不拿出拼命的觉悟就只会送命。
只是,心中越是决心坚定,他嘴的表现却反而越是轻松,死战在即,他反而有心思和裴擒虎搭话。
“当年你也是这样守护边关的吧,听说你们在卫所戍边的时候,时常连饭也吃不饱,薪饷更是没领到全额过,但是外敌入侵的时候,却个个死战到底,没有一个逃兵……呵,我们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总不能让你们专美于前,偶尔也要拼拼命了。嗯,但愿狄仁杰大人这次给的补贴能多一点,他说要我来给地下斗场联盟,可没说这残局会这么难收拾啊!”
然而下一刻,碧绿色的风暴中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饭还是能吃饱的。”
李元芳惊讶地看到那头凶恶的魔虎几乎在转眼间就变回了人形,那斑斓的虎皮化为夹袄裹在胸前,面依然残留着与朱氏兄妹交手时留下的伤痕。
仿佛魔虎肆虐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裴擒虎微微垂着目光,又说道:“虽然后方运来的补给永远缺斤短两,但我们总能就地取材,填饱肚子。人们只以为长城外是一片荒芜的黄沙,其实那里满是宝藏。”
李元芳愣了很久,才追问道:“薪饷呢?”
“总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裴擒虎说完,便抬起目光,摆了摆手,“多谢了,我没事了。”
李元芳皱起眉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真没事了?”
“嗯。”
“诶唷,那我就放心了。”李元芳说着便塌下了肩膀,浑身气势也为之一泄,“大理寺那点薪水可不值得跟你死斗啊。”
“……抱歉。”
“用不着。”李元芳摆了摆手,“那些人甘愿作阴谋家手下的棋子,又亲身走棋盘,早就是死有余辜。何况他们挑衅在先,你只是正当防卫。至于我,不用和你死斗就能领一次补贴,也算赚到,虽然你要是能手下留情,不杀那个朱俊燊,我的补贴还能再多一点……总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必要说抱歉,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还是晴朗的天。”
说完,李元芳便收起飞刃,转身离去,只是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说道:“睡醒以后记得请我喝酒,然后别想太多,更别自寻烦恼。”
李元芳的话当然是出于好意,但裴擒虎却没有回答。
别想太多,不要自寻烦恼……说起来的确不错,他的确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睡一觉,待婉姐重新掌握局面后,再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他依然是那个地下斗场的星耀传说,依然会在闲暇时候奔走在长安的各个坊市中,打探那永远也打探不清的边关秘密,依然可以满腔热血地生活在阳光下。
而就在此时,身后也传来婉姐的声音。
“阿虎,这次的事情多亏你了,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
裴擒虎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打了。”
婉姐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你是担心自己的风评不佳?我已经让人联系各大舆论,为你洗刷清白了。有他们出力,现在的不利局面随时可以逆转的!你才刚刚晋级星耀,前途大好不要就这么放弃啊!”
裴擒虎说道:“正因为前途大好,所以我才不能再沉浸其中了……婉姐,过去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说完,虎族拳师转身而去。
婉姐还想挽留,却被书生抓住了手。
“够了,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就别再勉强他了。”
“又不是害他!”婉姐咕哝了一声,终归没再坚持。
只是不由心中惋惜,恐怕短时间内,地下斗场再也难有裴擒虎那么闪耀的明星了。
长安之大,高手如云,但最顶尖的那些人却很少愿意在斗场现身,更遑论常驻。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几个天劫拳师耀武扬威,无人能制。
裴擒虎无疑有着最顶尖的实力,若是善加培养很可能取代星女士成为斗场之王,可惜他终归没有止步于此。
没有止步于斗场的裴擒虎,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而院中比先前多了一人。
公孙离坐在小桌旁边,看着裴擒虎的满身疮痍,顿时惊讶地起身:“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弈星说你在独五阵中应该很安全才对啊!”
裴擒虎刚要开口,就见公孙离已经变戏法似的从伞中摸出了一只药箱,开始准备为他包扎伤口,涂抹药膏。
看着眼前这位同为魔种的女子,裴擒虎心中的些许怨意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疑惑。
“昨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要破坏长安,威胁组织,师父命弈星牵头应战,他和敌人博弈许久,昨晚以长安城为棋盘正式展开厮杀,最终大获全胜。不过对弈期间,我们也没有多少余力,弈星就将你置于独五阵的盲点之中作为保护,虽然可能会害你跑一整晚的路,但至少不会受伤。”
公孙离一边给裴擒虎的伤处包扎,一边理所当然地说出让人瞠目的事。
裴擒虎消化了一会儿,问道:“云中的事……”
“不清楚,那个蛇少被弈星逼到绝路后,体内忽然点燃魔火,转眼就灰飞烟灭了。弈星说他也只是棋子,真正的棋手输了这一阵后,就干脆将他舍弃掉了。所以他身的线索也随之断掉了。”
“这样啊。”裴擒虎有些失望。
“不过,弈星说他们迟早会再来的,师父也要我们做好准备,迎接未来更严峻的挑战。说不定到时候就会有你想要的线索出现了!”
“但愿如此吧。”
“好啦,伤口处理完毕,好好休息几天,等地下斗场把风波的余波处理完,你就可以继续续写你的不败传奇啦。”
“我已经退出斗场了。”
“啊?为什么?”
裴擒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我来长安,不是为了享受那些虚名浮华的。”
公孙离说道:“你也可以当成是一种修行啊,不断迎战强敌,磨砺自身……”
“那并不能算是修行,更不是我需要的修行。”裴擒虎低声打断道,“那种修行,不过是浮于表面,就算修行到极致又能怎么样,一路连胜成为斗场王者,打败星女士铸造个人传说又能怎么样?就算我真能打遍长安无敌手……再有蛇少那种人出现,我还不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公孙离连忙辩解道:“你是怪弈星把你排除在外吗?不是那样的……”
“我没有怪他。”裴擒虎叹道,“虽然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但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考虑。我一向厌恶那些阴谋算计,哪怕是自己人的阴谋算计也不例外,所以他才要我别走棋盘,徒增烦恼。只是,不棋盘,就只是棋子。”
说着,裴擒虎握了握拳头:“我一直认为,我的长官苏烈大人,可谓武人的极致。他或许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是我最为崇敬的武者。然而即便是他,面对来自背后的阴谋诡计,依然会力不从心。而我呢,就算在地下斗场连胜二十一场,遇到最重要的决战时,却连登赛场都做不到。”
“那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化形的正确方法。”
“诶?”公孙离惊讶万分。
裴擒虎无法自由变身的问题,在他初加入尧天组织的时候,就已经广为人知,热心肠的公孙离还帮他想了不少办法,做了不少可能有帮助的药膳,然而都于事无补,裴擒虎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实力与日俱增,但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却始终陷入沉睡。
而现在,裴擒虎却说他找到了自由变身的方法?
“嗯,我想我之前一直找错了方向,我以为是我努力的不够,是我心中的愤怒不够,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虎,从来不是以极端情绪驱动的生物,它们凶猛而谨慎,强大而聪慧。越是成熟,越是稳重,它们山中隐居,超然审视着山中万灵,只有这般超脱的心态,才能真正掌握虎的力量……所以,师父当初要我能自幼驾驭变身能力后再参与行动,其实就是在提示我,只有跳出棋盘,才能真正驾驭血脉中的力量。可惜,我却始终没能领悟师父的意思。”
公孙离说道:“现在领悟到也不迟嘛,不过,跳出棋盘以后,生活会变得很辛苦的。”
“那又何妨?”
裴擒虎笑了笑,目光不由变得悠远而锐利,宛如一头蛰伏的猛虎。
怀远坊酒家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环形大柜台,柜里面满满备着各式好酒,路过的行人可以斜靠着柜台,随买随饮。
作为长安城最为喧闹的生活坊和魔种聚集区,怀远坊有着最为形形色色的住户和过客,所以总能迎来各式各样的惊喜。
这一日,金纺酒家迎来的惊喜名叫裴擒虎。
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明星拳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他就和他的传说故事一般,随着那虎头蛇尾的“守卫长安荣耀之战”变得沉寂。
很多人都在好奇,他之后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因为人们虽然知道他还住在原先的小院,却很少在见到他去斗场,甚至也没怎么见他去行镖,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了游手好闲之徒。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的好奇心也就淡了。
长安之大,每时每刻都有新鲜的传奇故事,人们永远不会缺乏关注的焦点。
但柜台后的春娘并没有忘记他。
裴擒虎才走到柜台前,一碗温热的鲜奶就被端了出来。这让旁边的酒客看得啧啧称奇。
金纺酒家的鲜奶从来都只卖给一个人,但那人明明很久都没来过,怎么春娘却能提前备好鲜奶等他?
好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喧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花车来咯!平康坊的花车!”
相较于长安最负盛名的花车,区区过气拳师和一碗鲜奶自然无足轻重,人们很快就抛下裴擒虎,赶去看花车。然后为那个远在数百米外的窈窕身影究竟是公孙离还是杨玉环而争执不休。
喧闹之中,裴擒虎两口喝完了鲜奶,捻了捻手指,对春娘微微一笑,简单的动作中,已经完成了重要的信息交换。
师父安排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圆满收官,而他想要的线索,也被组织整理出来,交给了金纺酒家的春娘,做成字条后塞在碗底交给了裴擒虎。
很少有人知道,金纺酒家其实是尧天组织的眼线,甚至裴擒虎都一度被蒙在鼓里,因为那时候的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看着远处那逐渐远去的华丽花车,裴擒虎很清楚组织接下来又要开始忙碌了,而作为组织的一员,他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偌大长安,繁花似锦,但这一切的美丽,都来自无数人的默默守护。
大理寺、鸿胪寺、虞衡司、街头行侠仗义的侠客……当然,还有尧天。只不过这些人的努力乃至血泪,往往不为人知。
裴擒虎在失去边关之后,也曾经一度懵懂,但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为何而战,如何而战。
放下碗,他转身顺着人群走向花车,也走向下一个战场。
年轻人的背影依然魁梧而刚健,脚步依然沉稳有力,只是行走间,肩背负的东西却仿佛比以往沉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