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离正色道:“蹊跷?与田氏有关?”
“嗯,这事儿说来话长。恩师周游几十年,探访无数秘境古迹,搜罗了不少机关秘术,也根据这些秘术带来的灵感制作了不少机关造物。其中有一件作品名曰黄粱梦。”
公孙离听到“黄粱梦”三字,眼皮下意识跳了跳。
心道:怎么又是黄粱梦?
接二连三听到同一个词,多半不是巧合了。
白日时分,玉环姐姐也跟她提过田氏为讨好其他士族权贵,在禁忌游戏“黄粱梦”下功夫。
连笙大师又造了个“机关黄粱梦”……
再加田氏书斋暗格发现的手札记载的“黄粱梦”……
三者必有什么联系。
但她现在更担心阿圆,越发强烈的不详预兆占满心头。
“连先生,这个黄粱梦可有什么说道?”
“不用喊我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唤我连景或者阿景就行。”
连景微红着脸摆摆手,直到说起正事才恢复常色。
“至于黄粱梦,也没什么神秘的。恩师留下的笔札手稿就提过,他造“黄粱梦”的灵感源于贵族们喜欢的一项游戏,但二者可不是一个东西。恩师创造此物初衷是为了治疗睡眠障碍,减少梦魇,弥补人心遗憾,说白了就是让人多做美梦……你也知道恩师年纪大了,早年又在各地东奔西走,给身子骨留下不少隐疾,害得他夜间总睡不踏实……谁知会招来祸端……”
裴擒虎迷惑:“祸端?”
听连景方才所言,机关“黄粱梦”只是个辅助老人好眠的东西。一些特制香料也有凝神静气、催人入眠的功效,这么看来,机关“黄粱梦”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会给连笙大师带来祸端?
“笔札手稿?”
公孙离想起自己在暗格发现的手札,莫非那就是?
“对!”连景叹道,“机关虽是好物,但在不同人手中的用途就不同了。譬如,某些能治人顽疾的良药,在仁心医者手中它能挽救万千百姓性命,可在恶人歹徒手中一样也能害人千万。”
“这个恶人就是田氏族长田春?”
连景点头:“正是。你们有所不知,恩师与田春本是忘年交。或许是想到早年主家遭遇,恩师对家道中落的田春颇为照顾。当田春得知恩师手中有本汇聚他多年心血的机关笔札,便提出借阅几日。恩师答应出借,谁知田春看其中的黄粱梦,还将歪脑筋打到这玩意儿头。”
裴擒虎越发闹不明白。
用手指抠了抠脸,不解嘀咕。
“这有什么歪主意好打的……”
个中原委解释起来麻烦,连景便从机关匣取出一只木质盒子,打开,里边儿躺着一叠整理整齐的纸笺,递给二人:“这是恩师写的随笔,你们看看便知道了。”
公孙离抬手接过,裴擒虎也好奇伸长脖子凑过来细瞧。
一目十行看完,公孙离笃定道:“以连笙大师的脾性,不可能答应田春的建议。”
纸笺面的随笔写着什么?
田春跟连笙大师提建议,希望大师能针对性改进机关“黄粱梦”,保留其原有特性的同时增添其他功能,例如让使用者在不知不觉中瘾、对机关“黄粱梦”产生依赖。若这个想法能成功,田春便能以此为敲门砖,逐渐掌控其他大贵族谋取利益,届时振兴家族也是轻而易举。
作为大功臣,连笙大师也会被奉为宾,享荣华富贵。
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连笙大师怎么可能答应?
听公孙离如此笃定,连景感动之余也有欣慰。
恩师看错了田春,但看这位小娘子没看错。
“恩师自然没答应田春这个疯狂又丧心病狂的想法。”
为此,二人还发生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连景原先没怀疑田春,甚至不知道田春来过,他是替恩师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发现那篇随笔,直觉此事有蹊跷恩师是了年纪不假,但骨子还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病逝?
公孙离叹了一声,取出那份手札递给连景。
“这是我在田宅发现的。”
连景急忙接过,待他看清面熟悉的笔迹,立时红了眼眶。
“这……这就是老师的手稿……田春这厮,果真是他害的……”
他又气又恨,浑身发抖。
公孙离便问:“那你有查到什么?”
连景勉强稳下心神,平复情绪。
“我怀疑田春进行非法机关实验,便以滥用机关的罪名将其匿名告虞衡司,可若是没有关键性证据,即便是虞衡司也拿士族没辙,更何况田氏背后可能有其他大士族。”
他不能将筹码都压在虞衡司暗线身,这才亲自下场夜探田宅。
公孙离一听前半句汗毛都炸开了。
连带声音也尖锐了三分:“非法机关实验?”
机关实验和非法机关实验,二者差得可远了!
连景以为公孙离是看不惯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道:“田春对黄粱梦提出的改进方向不是三两下就能完善的,过程中少不得大量试验,用活人或其他活物为载体……”
他未说完,便看到公孙离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攥成拳,眼底迸发出了森冷杀意。
她牙关紧咬挤出一句。
“连景,那你知不知道,近日长安城有多名乞丐孤儿失踪?”
不用多说,听到公孙离这话再联想她今晚夜探田宅之行,便猜出她为何而来。
这时,他想起那辆马车的麻袋。
里面儿装着的,莫非都是田氏用来做机关实验的活体?
失踪的乞丐孤儿?
公孙离闭了闭眸子平复心情。
再问:“我问你,非法机关实验……可会出人命?”
连景张了张口,不忍与公孙离的眸子对视。
半晌才支吾着道:“其他机关实验或许不会,但机关黄粱梦的话,难说……因为它脱胎于禁忌游戏,而那个禁忌游戏异常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让游戏者在睡梦中咽气丧命。田春是想要使用者对虚拟梦境流连忘返,依赖、瘾,而不是要他们的命,自然要通过大量实验捏好这个度,以我个人经验推测,这一过程也少不了用药,再加机关黄粱梦本身的设计核心……”
剩下的话没说完,但不傻的人都懂。
相当于给那些活体判了死刑。
公孙离只觉得如坠冰窖,待她从纷乱思绪中抽身,才惊觉自己早已双手冰凉麻木,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继续问道:“机关黄粱梦的……设计核心?是什么?”
裴擒虎本就是粗中有细之人,也发现她脸色不对劲。
“设计核心便是幻境。”连景尽职尽责地替她答疑解惑,“机关运行后,使用者会陷入极其逼真的幻境世界,亦或者说是梦境,梦到内心渴望的事物或者人。一梦黄粱,大梦一场,这便是这件机关造物名字的由来,故而取名黄粱梦。一般情况下使用者不会发现自己在做梦。即便发现,若无坚定意志、发自内心抗拒幻境中的美好,也无法中途醒来……”
“你说……幻境?”公孙离脑中鬼使神差般浮现一个不算陌生的词汇,“云中……玉石?”
声量虽低,但在场二人都听得清楚。
裴擒虎起初诧异她会主动提及“云中玉石”,又忍不住投去担忧的目光,几度张口想安慰点什么。公孙离余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和表情,小幅度摇摇头,勉强浅笑:“阿虎,我没事。”
云中玉石,这个词汇对公孙离而言不是个讨喜的词汇。
尽管记忆很模糊了,但她隐约还记得一些零碎片段。
那时候,她年仅五岁。
这年初春,有支商队经过她在云中边陲的故乡小镇,原地修整三天。
年幼的公孙离跟其他孩童一道躲在角落,好奇这些远方来客长什么模样,跟小镇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也喜欢听他们推杯换盏时谈起的外面世界,醉心那样热闹繁华又广阔的天地。
商队离开没多久,传出小镇附近有玉矿的传闻。
年幼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玉矿,也不知道闻风而来的淘金客用贪婪口吻描述的“玉石”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这则传闻出现没多久,故乡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多了好多好多陌生面孔。
父母经营的小铺子生意好了许多,但他们的脸色却一日凝重过一日,
如今回想,那时的气氛就像一根绷紧的神经,外部施加一点儿外力就能将其崩断。
又过了没多久,她隐约听大人说什么“要打仗了”、“不会打到这里吧”……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她有一幕很深刻。她从酣睡中醒来,趴在父亲厚实的背,一侧的母亲一脸担忧。
阿爹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母亲苦涩安抚她的不安,父亲安静不语,只是那张被风沙吹拂、烈日暴晒的脸多了几分年幼公孙离无法理解的苦涩和无奈,他也应和,很快……
小小的公孙离却发现阿爹阿娘在撒谎。
不止她一家,小镇其他人都拖家带口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小镇。公孙离那会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大人们低声议论哪儿哪儿又打仗了,流民队伍每天都有人掉队消失,但整体规模始终在增加,因为路有越来越多一样背井离乡的流民加入。
众人每日过得心惊胆战。
不仅要躲避战火,还要躲避沙盗马匪。
突然某一天,母亲对着懵懂无知的她一再叮嘱。
阿离,听阿娘的话,躲这里,别出声,别出来,阿离一定要听话!
嗯,阿离最听阿娘的话了。公孙离点点头。
一路迁徙逃亡,原先白胖红润的女孩儿已是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明亮干净。
母亲不舍地重重抱了一下她,转身离开。
公孙离则听话地躲着,按捺着内心的仿徨和恐惧,无聊了默念阿娘教的调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疲惫睡去又腰酸背疼得醒来,又渴又饿又冷又难受……但始终记得母亲的叮嘱。
阿娘怎么还不来?阿爹呢……
直到她饿得受不了,爬出藏身之地,却见天地苍茫,黄沙飞扬,空荡荡的一切让她无措。
一阵天旋地转,隐约听到有人说“还有人活着”……
再度醒来已经被附近守卫军救起送到一处地方集中安置,公孙离实在想念阿爹阿娘,忍着委屈,问了很多人有没有见过他们,所有人都说没见过,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也是从这年起,她开始长达数年的流浪。
年岁渐长,知晓世事。
她知道商贩“云中玉石”并非一切灾难的源头,但她下意识便觉得是这个词汇的出现,搅乱了原先幸福平静的童年,不免迁怒。尧天其他成员都知道这事儿,也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提及。
连景不知其中缘由,自是有问必答。
“恩师造的黄粱梦机关,的确有用到一小片玉石,机关黄粱梦能创造幻象梦境也是基于这片玉石。”云中玉石是个稀罕物件,若将其镶嵌在武器,便能破除或者制造幻象。
谁曾想,这竟然成了索命镰刀。
公孙离又问:“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继续调查?可以你一人之力,恐是以卵击石……”
田氏再怎么说也是机关世家。
连景只是没背景、没权势、没名声的散人机关师,或者说,平民机关师。
“查!”连景微红着眼,倔强咬牙道,“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说是这么说,但操作起来不容易。
一则,连笙大师的手稿还不足以扳倒田氏,容易被倒打一耙,想达成目标还是要拿到能扳倒田氏、不容辩驳的铁证。二则,连景单枪匹马跟一个老牌机关士族作对也不现实。
公孙离垂眸细思。
“如此,便捎我一个吧。”
“捎你?公孙娘子,你实在不必冒这个险……”
公孙离摇头,婉言解释:“并非冒险。我答应了人,一定要将阿圆带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我妹妹,我岂能不顾她?不管是为了阿圆还是为了连笙大师,这一趟不可避免。”
有没有连景,她都要走一趟的。
连景见公孙离说得坚定,不再坚持。
裴擒虎视线在公孙离二人身转来转去,等着阿离喊自己,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唉、唉”于是,他只能选择主动出击,指着自己道,“阿离,俺呢?俺也去。”
公孙离问:“你也去?”
裴擒虎忙不迭点头:“对,俺也去。”
“刚才忘了问,阿虎你怎么会来?”
不仅来了,还来得非常及时,总不会是巧合路过。
还真不是路过,裴擒虎直接说是杨玉环给他传信,他一听公孙离要去冒险就紧赶慢赶过来。
不止是他,杨玉环也来了。
公孙离面露诧异地环顾左右。
刚才并未听到玉环姐姐标志性的琵琶乐声。
“玉环姐姐也来了?那她人呢?”
心头熨帖。她知玉环姐姐一向清冷寡情,似乎世没什么人什么事能牵动她情绪,既不会主动惹事,也不会主动掺和进什么麻烦。如今跑这么一趟,为了谁,不言而喻。
杨玉环去哪儿了?
裴擒虎正欲开口说什么,雅间窗户被人敲响,不疾不徐的三声“咚咚咚”。
连景登时拉响警报,警惕戒备,大有窗外之人有点儿动作便机关齐出的架势。
唯独公孙离面露欣喜,三步并作两步前。
纸窗映着一抹婀娜纤瘦的女人影子,公孙离不用猜都知道来人是谁,笑着推开纸窗。
“玉环姐姐!”
窗外之人,不正是杨玉环?
女子轻声应和:“阿离。”
翻窗入内,杨玉环见雅间有张陌生面孔,冲着连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连景何时见过如此绝色女子,一时不由得看愣住。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红晕从脖颈爬到了耳根。
杨玉环没有赘述,取出一张简易地图交给公孙离。
公孙离纳闷不解地接过来一瞧。
“玉环姐姐去追田氏车马了?”
杨玉环淡淡道:“追丢了。”
公孙离早有准备:“这无妨,我已经在马车留下机关造物,面有我新研制的香。”
杨玉环摇头:“那没用。”
“为何没用?莫不是被田氏等人发现了?”
“并非如此,是因为那辆马车入了鬼市,这才追丢了。”
“鬼市?”
公孙离与连景异口同声。
鬼市算是长安城最神秘的地方之一。它的神秘在于它是非法的,随时移动,不可捉摸,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这些年被虞衡司和鸿胪寺联手打压,各种手段齐出,人家依旧生机勃勃。
连景闻言,脸色差了许多。
“难怪虞衡司找不到田春的把柄,合着他将机关实验挪到了鬼市。”
他不是长安城人士,对大名鼎鼎的鬼市也只是耳闻,但他知道一点鬼市曾经为无数见不得光的黑暗生意提供交易平台,什么禁忌物品、人体机关改造都能找到市场。
朝廷的手伸不进来,田春多半是打这个主意。
公孙离当机立断拍板做决定。
“我们先去找阴隐客。”
所谓阴隐客就是时常混迹鬼市做生意的掮客。
进入鬼市需要他们引路,普通人根本找不到鬼市入口。
公孙离在尧天组织负责情报刺探和搜集,渠道五花八门,大多还是灰色地带。
这长安城,还有比地下鬼市更灰色的灰色地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