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长安城内却是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鳞次栉比的坊市之上,火红色的灯笼高悬,汇聚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将长安城的夜晚照亮如同白昼。
富饶而繁华的长安城,素有“不夜长安”的美誉,四方往来的商旅汇聚于此。
它是大陆上诸多文明中最为璀璨的明珠,是一个依靠登峰造极的机关术打造的机关之城,也是熙攘繁盛、万邦来朝的繁华之都。
万象天工让坊群如新陈代谢一般缓缓地移动重组,不断形成着全新的结构,同时将废弃的坊市排到长安城下,整个长安城恍若一个庞大的生命体。
怀远坊,专供长安城内的混血魔种居住的坊市,在那里他们的习俗得以保留。
尚武之风盛行的怀远坊中常常有地下比武,而鱼龙混杂的特性也让附近的生活坊群在热闹非凡的同时,因为时常出现的治安事件而备受大理寺和鸿胪寺的关注。
此时,在怀远坊附近不远处一座客栈角落的阴影中,裴擒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隔三差五地就瞅一瞅斜对面的深宅大院,只是大门始终紧闭。
裴擒虎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弈星天天说俺行事鲁莽,还说什么,要谋定而后动连着盯梢盯了好几天了,根本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在这样盯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啊?”
“当时就该依俺说的,直接找个机会破门而入,把那个机关师给揪出来”
裴擒虎正小声嘟囔着,突然浑身汗毛一耸,感觉到似乎自己正在被人盯着。
他转头一看,发现几个穿着虞衡司官服的人正向他走来。
为首的正是虞衡司丞司空震的得力手下,李麟!
李麟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有一种戏谑的意味:“这位义士,又见面了。”
“我们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这几天裴兄弟你一直都在附近活动,而这一带又恰好是我们追查的要犯可能的藏身之地”
“你该不会说,这又是巧合、是见义勇为吧?”
其他的虞衡司捕快们也纷纷靠拢了过来,面色不善。
裴擒虎不由得紧张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李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数日之前,他已经与裴擒虎有过一面之缘!
虞衡司丞司空震深受女皇信任,在整个长安城中有举足轻重的权势和地位。虞衡司是三司之一,与大理寺、鸿胪寺不同,虞衡司在长安城中专管机关,凡是与机关有关的案件都会受到他们的管辖。
而在数日之前,尧天小队奉明世隐的命令,要从一个神秘机关师手中得到能将机关人变为战斗模式的特殊核心,结果虞衡司恰好也盯上了这个神秘机关师。
尧天小队本想浑水摸鱼,趁着虞衡司追捕机关师的时候渔翁得利,却没想到因为裴擒虎的鲁莽行事而弄巧成拙,不仅机关师跑了,自己还被虞衡司的人给缠住。
好在公孙离凭借着人畜无害的形象和精湛的演技骗过了李麟,将裴擒虎塑造成了见义勇为的义士形象,这才成功脱身。
但很显然,李麟能在虞衡司爬上高位,绝对不是蠢人。
他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对裴擒虎的怀疑,反而暗中派人调查。
根据弈星的推测,那位神秘机关师极有可能就在这一带潜伏,尤其是这个深宅大院中住满了混血魔种,鱼龙混杂,嫌疑最大,所以裴擒虎才来盯梢。
显然,虞衡司那边也掌握了这一情况,只是没有像弈星一般掌握如此精确的地点,所以只是在附近大范围内布置人手探查。
没曾想,再度碰上了裴擒虎。
在李麟看来,裴擒虎先后两次跟这个神秘机关师扯上关系,显然非常值得怀疑!
眼瞅着虞衡司的人纷纷围了上来,裴擒虎有点慌。
他倒是不怕这些人,哪怕李麟和虞衡司的这几名捕快一起出手,他也有把握逃脱。
可关键在于,如果跟虞衡司的人大打出手,岂不是不打自招?
到时候虞衡司一定会加派人手,将附近区域搜个天翻地覆,裴擒虎和尧天小队想要继续完成任务可就是难如登天了。
眼瞅着整个计划就要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失败,裴擒虎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这座酒楼的匾额,急中生智地说道:“李大人,那个俺这几天其实是在考察这附近的产业!”
“实不相瞒,俺这几年打拳也攒下了一点积蓄,所以想在怀远坊附近置办一处产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李麟眉头微皱:“哦?”
他上下打量裴擒虎,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似乎是在说,你这样的人也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裴擒虎虽然也很心虚,但话已出口也没法更改了,只能梗着脖子说道:“怎么,当今女皇陛下垂拱而治,人人安居乐业,俺厌倦了打拳的生活,想好好过日子,触犯了什么法条吗?”
几个虞衡司的捕快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以为跟着李麟上来吓一吓这个拳师,他多半就会落荒而逃,到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抓回去慢慢审讯。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要在这附近购置产业?
长安城内毕竟还是讲法治的,没有证据就胡乱抓人,终究是下不去手,容易让司空大人在政敌那里留下话柄。
李麟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请问你想置办何种产业?”
裴擒虎心念一转,随口说道:“客栈!”
显然,李麟生性多疑,压根不信他说的话。
如果裴擒虎说开布庄、茶庄、米行、绢行、铁行一类的产业,李麟肯定要继续追问细节,到时候他不见得能答得上来。
因为按照裴擒虎说的,如果他真的是在考虑要置办产业,必然要对这些产业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不能出现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而且,米行、绢行、铁行一类的产业是有门槛的,要受到监管,要提前获取资格,裴擒虎如果说要开这些产业,李麟稍加追问,就会露馅。
唯独客栈和酒楼,裴擒虎最常去,也最熟悉情况。
李麟眼睛微微眯起,虽然还是不信裴擒虎说的话,但却又找不到更多的破绽。
双方就此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惊喜的声音说道:“这位兄弟,你想盘客栈?”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一位干瘦的老头手上拿着一把大锁,正满眼放光地看着裴擒虎。
裴擒虎愣了一下:“怎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能盘客栈吗?”
老头喜出望外:“当然可以!太可以了!”
“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最近正想把这客栈转手出去呢,小兄弟如果你想要的话,价钱好商量啊!”
裴擒虎愣了一下,一脸懵逼。
随即,他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想要骗过李麟而已,没想到真遇上客栈的店家了!
这几天他一直都在蹲点,也已经注意到了,相比于附近的怀远坊而言,这一带的人流量明显要少,而且全都被附近的另外一家酒楼太平酒楼给截断了。
所以,这家安业客栈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根本没几个客人。
也难怪客栈的老板想要把客栈转让出去,这样一家客栈又赚不到钱,留在手里不就是个纯粹赔本的买卖吗?
裴擒虎刚想一口回绝,却看到李麟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坏了,不能直接拒绝。
因为之前裴擒虎说自己是在考察附近的产业,那么既然客栈老板主动提出转让,肯定是要问一下价格,才符合自己的人设啊!
就像去买东西的人,不管买不买,至少都得问问价,了解了解情况。
问都不问就直接拒绝,那就说明心思肯定不在买东西上面。
还好俺机智!
裴擒虎暗自夸了自己一句,假意问道:“多少钱?”
老板满脸堆笑:“只要十贯。”
“十贯?!”裴擒虎吓了一跳,显然是被这个数字给惊到了。
长安城内物资丰富,一枚通宝就能买到两个胡饼,一千枚通宝才是一贯。
裴擒虎在地下黑市打拳,打赢一场也就能赢两三百枚通宝,十贯钱简直像是要了他的老命一样。
裴擒虎立刻摇头:“不行不行,太贵了!”
他看到李麟正在盯着自己,赶忙又补充道:“你这客栈冷冷清清的,根本没多少客人,留在手上纯粹是个亏本的买卖,肯定也早就想往外盘了,结果一直盘不出去。”
“就这你还想要十贯,怕不是把俺当冤大头!”
“俺要在附近再考察考察,再见了。”
裴擒虎说着就想开溜。
然而客栈老板一把就把他给拉住了:“哎,别走啊小兄弟,价格好商量嘛!”
“要不给你降点,九贯?九贯怎么样!”
裴擒虎嘴角微微抽动,心想这个老板怎么还死缠烂打起来了呢?
可关键又没法一走了之,李麟还在这盯着呢!
“你这客栈里桌椅板凳都很旧了,这牌匾也得换新的,我要是盘下来肯定还得翻修”
客栈老板立刻改口:“七贯,七贯!”
裴擒虎瞠目结舌,一时间无语凝噎。
俺这不是在跟你砍价!
这老头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没一点眼力价?
俺明明就是不想买啊!
要不是李麟在这里盯着,裴擒虎早就甩开掌柜老板跑路了,但掌柜的都这么降价了,自己却丝毫不心动,这也说不通啊。
裴擒虎只好继续挑毛病:“这边的生意早都被太平酒楼给截断了,就算换人经营也一样没用,您还是另找其他人吧,俺是真的看不中这个地方。”
客栈老板不依不饶:“可是太平酒楼你也根本盘不下来啊?”
“小兄弟,听我一句劝,如果你真想盘一家客栈,我这就是最低价了,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这样,小兄弟我看你我二人投缘,不如这样,五贯!”
“实不相瞒,我这一把老骨头确实是折腾不动了,就想快点把这家客栈盘出去,回家养老,但又不想所托非人。我看你身强力壮,确实是个想认真经营的,所以才把这客栈放心地托付给你”
裴擒虎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有点绷不住了。
五贯?老板你倒是真舍得啊!
再看李麟,仍旧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看戏一般观察着裴擒虎的表情。
裴擒虎很清楚,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些异常,估计立刻就要被李麟给识破。
五贯钱就能买下一家客栈,这已经是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了,裴擒虎如果不动心的话,那完全不符合他在李麟面前伪装出来的“想要盘下一家客栈好好经营同时手头又不太宽裕”的人设。
甚至裴擒虎都不好意思再往下砍价了,这个价格再往下多砍一文,都显得自己有点丧心病狂。
好在裴擒虎临危不乱,在知道这个价格已经不可能再往下砍了之后,灵机一动想到了另外的借口。
“可是五贯钱我也不可能带在身上啊,这样吧老板,等改天我把身上的便换换成了通宝,一定上门来把店盘下来,你看怎么样?”
所谓的便换,也叫飞钱,是一种特殊的票券。
一贯钱是一千枚通宝,五贯钱重达三四十斤,一般人不可能带在身上。
裴擒虎想着,反正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钱,抓紧时间找个借口开溜。
既然自己已经被虞衡司盯上了,那下次只能换公孙离来盯梢了,只要这次能逃脱,那就一切都好说。
客栈老板也只好点头,因为裴擒虎身上看起来确实没带那么多通宝:“好吧,那小兄弟你下次来可是一定要趁早啊。”
裴擒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稳过关。
然而他刚想跟李麟打个招呼离开,就听到李麟悠悠地说道:“五贯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万一在路上丢了怎么办?依我看,正好我虞衡司的兄弟闲来无事,可以陪你去取。”
裴擒虎当场僵住了。
这个李麟,真是蔫坏蔫坏的!
显然,李麟是吃准了他有问题,认为他根本不可能盘下这个客栈,所以步步紧逼!
裴擒虎赶忙义正辞严地说道:“李大人,这大可不必!各位虞衡司的大人们身上还有要案在身,更何况俺这点小事又不涉及机关,它也不属于虞衡司的管辖范畴”
李麟摇了摇头:“虞衡司作为三司之一,为女皇陛下和大司空效力,为长安百姓谋福祉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没遇见也就罢了,遇上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你们两个,陪这位裴兄弟去兑换通宝,五贯钱一定要安安稳稳地护送回来,一文钱都不能少!”
两个捕快立刻领命:“是,大人!”
裴擒虎:“”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看了客栈老板一眼,然后跟着两个捕快离开了。
这附近就有兑换便换的机构,过了没多久,两位捕快“护送”着裴擒虎和五贯钱回来了。
说是护送,实际上就是押运、监视。
裴擒虎不是没想过直接跑路,可他也知道,一旦跑路等于不打自招,李麟肯定会调集虞衡司的人手将这一带给严密监视起来。
跟虞衡司相比,尧天小队在人数上是绝对劣势,到时候再想完成任务可就难了。
所以,他只好咬着牙,把自己近几年在地下黑市打拳的收入拿出来了绝大部分,整整五贯。
他还想再扯皮一番,没想到客栈老板已经拿出了地契:“好哇,小兄弟,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爽快的人!”
“正好今天有虞衡司的大人在这里,给我们做一个见证。这是地契,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客栈老板说着,把手伸向了裴擒虎手中的钱,然而拽了一下,纹丝不动。
裴擒虎一脸的不舍。
李麟微笑着说道:“看来裴兄弟是担心老人家年老体衰,拿不动这么多钱。你们两个,替老人家拿着钱,护送回家。”
“是!”两个虞衡司的捕快一起上前,硬是从裴擒虎手中把五贯钱给夺了过来,然后一左一右,护送客栈老板离开。
看着客栈老板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这张地契,裴擒虎简直是悲从中来。
五贯啊!
那可是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打拳才积累下来的继续,就买了这么个赔钱的破客栈!
亏,亏死了!
李麟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兄弟,能用这么划算的价格盘下一家客栈,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希望你能好好经营,过两天我还要来客栈坐坐,尝一尝你的手艺如何。”
说罢,李麟带着剩下的捕快走了。
裴擒虎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显然李麟对他的怀疑还没有彻底消除,还要看到他真的认真经营这家客栈才能放心。
如果裴擒虎想要把这家客栈在转让给别人,或者干脆直接跑了,那同样会引起李麟的怀疑,这次的任务多半还是要失败。
“我来交班了!”
“怎么样,那个神秘机关师有没有露面?”
裴擒虎转身一看,撑着油纸伞的公孙离正迈着轻盈的步伐,蹦跳着来到他的身边。
尧天小队轮流盯梢,显然是轮到公孙离了。
这个长着兔耳朵的姑娘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容,能把幸福传递给身边的人。
然而现在,再多的幸福也无法抚慰裴擒虎受伤的心灵。
公孙离注意到裴擒虎一脸的沮丧,疑惑道:“怎么了?”
裴擒虎一摊手,把地契递了过去:“阿离,有个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俺俺盘下了一家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