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略有些摇晃的车架中,被车外侍卫呼喊所惊醒的少女睁开双眼,眼底带着几分机警,立刻摆脱了迷蒙,秀眉轻皱了下。
“何事?”
她尚有些轻稚的嗓音,透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老成沉稳。
“大人,已近长安!”
车帘外的侍卫中气十足地抱拳呼喊,拉车马匹的马尾也在轻轻摇摆。
带着少许压抑不住的欣喜,这侍卫快声说着:
“此刻刚好能见长安全貌,您要不要看几眼?此地观长安颇为壮观,那些坊当真在空中悬浮着,还有诸多奚车来回穿行!”
“嗯,知晓了。”
少女应了声,却没有起身的打算,只是道:“诸位看够了便继续赶路,莫要错过了与那位大人约下的时辰。”
侍卫怔了下,连忙低头躬身,定声道:
“卑职失职,大人勿怪!”
随后便转身吆喝:
“都愣着干什么!启程走了!公事要紧!”
车架前后的数十骑稀稀拉拉地回应几声,马背上的侍卫们表情悠闲,继续聊着此前的话题。
边关男儿的说笑声汇入马蹄声与车轮声,在平整的斜土路上咕噜噜的转着
车队自山坡沿着石砌的官路平稳驶下,不急不缓。
长安。
车架中,少女低头看着那轻轻摇晃的车帘,目光平静没有多少波澜,却禁不住微微抿嘴,缩在袖中的双手也不由攥紧。
少许气息在她身周环绕,少女闭目吐纳,双手探出袖子、交叠覆盖在腿上,再无半分异样。
她生得颇美,肌肤莹莹如玉、俏脸分外白皙,鼻梁略显略高挺,鼻尖却又精致可爱。
双眸宛若碧波清潭,分外清澈又有天成的妩媚,那精致的翠绿长裙,将她身段衬得更为纤瘦高挑。
可,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细柳眉间的那股英气,交叠于身前的双手虽显清瘦,又蕴着某种力道。
少女似是有些乏了,恰巧一缕微风吹起了车帘,她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去,又见到了那繁花似锦的机关之都。
此地观长安,确实别有一番风貌。
几座载着楼阁民居的机关坊漂浮于空中,与地面那鳞次栉比的坊街交相辉映,总会让第一次看见长安的人发出这般那般的赞叹。
并非所有的坊都可升空,也并非只有特定的坊才可升空,长安城以太极宫朱雀大道为中轴,各坊按自身定下的轨迹,在定下的时间挪移转动。
坊的运转也暗合某种高深的规律,少女虽不擅琢磨机关术,却也总是听闻此间典故。
这座长安城,是所有机关师都绕不开的话题。
而在空中飘浮的机关坊衬托下,那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太极宫金顶就宛若云上的仙宫。
那里如今已是女帝的住所。
车帘落下,少女目中划过少许阴霾,低头、抿嘴,心底总归不得安宁,只得再次轻轻吸了口气。
这条山路,她自是走过的。
只不过上次是被人押送着离开。
那时年幼的自己,被母亲那不断颤抖的手用力牵拉着,一路上艳阳高照,但总觉得各处迷雾蒙蒙。
少女分心不过片刻就已回过神来,端坐在车架之内,身形随着木轮的颠簸来回摇晃。
“大人。”
车帘外又传来那名侍卫的呼喊,嗓音有些刻意的低沉。
少女语调轻缓地应着:“将军有话直说便是。”
那侍卫在车帘外低声道:
“此次我等奉命护送大人前来长安城,一路也是颠簸劳苦,还望大人体谅我等几句,若上面有人问询我等办事如何,请大人为我等美言一二。”
少女温声答:“一路多劳各位将军照料,我自感激。”
“婉儿姑娘,李大人托我带句话。”
侍卫的嗓音更低了些,用气声说道:“万事不必多虑,前路自有安排,婉儿姑娘莫要多回头看。”
少女目中划过少许光亮,立刻恢复了原本的古井无波,并未给对方任何回应。
那侍卫说完此句便驾马赶去前路,与周遭兵卫说说笑笑,说着长安城内的风流韵事,问着那些机关花船升空的时辰。
待道路开始变得平坦,车架减轻了摇晃,这些侍卫们的笑语声也淡了下去。
离着长安城那宏伟的城门还有些距离,肃然的氛围已经填满了马车内外。
安静了少顷,就听前方传来呼喊声:
“来者出示通关文牒,还请各位下马稍候!”
那守门的兵差喊声未停,又听一声有些不耐的嗓音在旁道:
“来的可是上官姑娘啊?”
车前侍卫立刻回答:“回大人,正是上官姑娘的车架!”
“哎哟!可算把上官姑娘给盼来了!”
伴随着这有些夸张的语调,自城门洞中钻出一名富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碧绿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拨开几名兵卫大步向前,嘴上招呼不停:
“怎么这个时辰才到,宫门都快进不去了!赶紧将奚车开过来!
“上官姑娘就是我刚才说的贵客,这是武大人请回来为陛下献礼的笔法大家!行云书帖那是一绝!
“你们怎么动作这么慢!”
吆喝声中,这绿袍官员已是冲到了车架前。
他身周簇拥着几名武厮,稍远处还许多穿着兵甲的机关兵卫。
这些武厮与那些机关兵卫有个共同之处,便是衣袍上都写着个大大的武字。
那武大人的身份颇为了得,这绿袍官吏拿着长安城的供奉,却是为武大人做些跑腿之事他朝周围呼喊时,守城兵卫也只能赔笑听着。
绿袍官到得车架旁,略微昂首,双手托着官袍行头上的腰环,笑道:
“上官姑娘还请移驾!咱这边已是备好了奚车,咱们稍后直走朱雀大道,去太极宫直接住下!
这朱雀大道,可不是谁都能一路走、到头的”
绿袍官吏的嗓门渐渐弱了下去,只因马车木门打开,其内少女弯腰而出,又动作轻盈地跳到他面前,颇为秀气的拱手一礼。
这就是武大人请来的笔法大家?
瞧她芳容醉人心,又觉世间少娉婷。
这绿袍官吏平日里为武大人跑腿,自是在这长安城中见多了美人,可初见到眼前这少女,依然不自觉想多看几眼。
倒不是一眼惊为天人、或是这绿袍官吏沉迷女色。
这绿袍官吏家中也有不少妻妾,近来因体乏无力,已是甚少回家。
此人自觉看人颇准,在长安城官场混了十多年越发风生水起、人脉广阔,一半功劳要归功于这双贼眼。
眼前这少女,初看自是觉得她容貌颇美,再看便觉她英气过人,定睛一看,又有一股暗藏的锐气。
但细细琢磨,觉得这些外相不过是她的遮掩,那双眼眸之后似有幽壑、有深谷,有着让他这个跑腿小吏看不透的城府。
这般人物,生来便注定不会寂寂无名。
绿袍官吏又想到了什么。
这可是要去为陛下呈现笔帖的大家!
能被武大人选中、为女帝陛下添个乐子,说不得被陛下看重,一夜之间就能飞黄腾达
不敢想不敢想,惹不起惹不起。
“上官姑娘!”
绿袍官吏略微躬身,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这边请,奚车早就备好了,您坐后面这辆,我带人去前面挤挤。”
少女笑道:“有劳大人。”
言罢,这官吏低头快步而行,但走了没几步,又扭头看向嘴边带着浅浅笑意的少女。
他又问:
“还是跟您确认一下,若是出了差错咱们可担待不起。
“您可是云中近来声名鹊起的笔法大家上官婉儿?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大人请看。”
少女素手翻转,一杆长笔临空虚画,引动淡淡清气,写就出上官二字,笔润而字满、温厚而呈祥,四平八稳,自有大家气度。
这绿袍官吏也是识货,见这字迹连声赞叹,又是一阵拱手赔礼。
少女随手将笔杆收去腰间,抬头看了眼那城墙上刻着的长安二字,旋即收回视线。
她笑道:
“小女子便是上官婉儿,应武大人之邀前来,武大人书信便在车架行囊之中,稍后自请女官查验。”
“是下官多心,请!”
绿袍官吏连连赔笑,引着上官婉儿朝那几架前后相连的奚车而去。
城门角落,一位正在为机关甲士擦拭甲胄的老兵低喃几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奚车。
“上官?婉儿?”
老兵的目光追随着上官婉儿的背影看了阵,又禁不住小声嘀咕:
“怎觉得这姑娘在哪见过?”
老兵眼前似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也是在这座城门,也是在那个方位。
那名长相灵秀的女童被一名美妇人拉着,在兵卫的驱赶下离开了这处城门。
女童身子在轻轻颤抖,久久回望不肯挪步,也是被人喊了几声婉儿。
为什么印象深刻?
老兵清楚记得,这事当年闹得挺大的,毕竟是一朝宰相被砍头。
是,这个婉儿吗?
所谓奚车,便是用机关术作为动力源代替马匹的位置,从而让车身更为简洁。
长安城乃机关术之都,各处、各类的奚车花船,与那些按某种规律运转的坊,都算是长安城独有的风景。
经过长安历代机关师的努力,这般太极宫中开出的宫廷奚车已称得上是艺术品,造价高昂的金属车身,镂刻了诸多普通人欣赏不来的复杂纹路。
当然,这些纹路有用没用,最终解释权归宫廷机关师所有。
上官婉儿坐得倒是颇为舒服,随手掀开侧旁的车帘,瞧了眼那些宛若石塑的机关兵卫。
那位老兵,也恰好多看了奚车一眼。
待车架走远,城门恢复通行。
“像,真像啊。”
老兵一阵神神叨叨的低喃。
正对着那绿袍官吏所坐奚车撇嘴的守门小将,见状立刻抱着长刀凑了过来,小声问:
“师父您说什么呢?什么像?像什么?”
“长得像,”老兵嘀咕,“过了这么多年,倒是谁都不敢直接认了。”
守门小将笑道:“师父您还不知这是谁吗?上官婉儿啊!
“这上官婉儿是去年还是今年年初,突然就在长安城内火了,一幅笔墨能卖这个数!”
小将举了个六的手势,用力晃了三下。
老兵笑道:“这火不火的,还不是那些大人们说了算?你不能只看表象。还记得上官家不?”
“哪个上官家?”
“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上官家,当年也是位高权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是叫上官仪还是谁来着,应该是叫这名。”
老兵收回追随奚车的视线。
那几辆奚车排成一列、前后连接,在宽敞的朱雀大道上一阵疾驰。
“上官仪?那不是前朝的宰相了?”
“宰相又如何?咔、嚓,人、头、落、地。”
老兵被自己说得唏嘘不已,随之又皱眉嘀咕:“我记得上官家上上下下都被发配关外,好像就是去的云中?”
“师父!咱们莫要谈这个了,小心也被咔、嚓!”
那小将抬手在脖子上划过,老兵却是不以为然。
老兵道:
“咱们长安城有啥不能说的,况且又是当年人尽皆知的事。
这位上官婉儿若是真的跟当年那位上官大人有关系,说不得过几日又会有什么大事。
徒弟,你别动心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为啥?这不是功劳吗?”
“咱们能想到的事,大人们能想不到?上面这些大人做事,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老兵露出一种看遍世态而我自悠然的笑容。
“你就老老实实当差办事,这长安城的水啊,深滴很。”
奚车外的街景不断划过。
上官婉儿记得,自己幼年最喜欢的情形,就是在雨后的朱雀大道,离着府邸不远、靠近太极宫的位置,找个角落对着运转到了空中的坊发会呆。
有时能看到悬空的瀑布,也经常可见雨后的彩虹。
爷爷,这些坊也会死吗?
这些坊被机关术所推动,机关核心总归是有年限,一座坊自地底被造出、升起,一直到它归于地下,被逐步分解,其轨迹早在机关核心被造就时就已定下。
婉儿,这就是长安城的规矩。
唯独这朱雀大道与太极宫,外面看屹立不动、巍然不倒,其内却总是风起云涌,唉
婉儿记得很清楚,爷爷在那次雨后说了这些后不久,府内就开始不断有人深夜拜访,半个月后便流言四起。
直到那夜,大批甲士撞碎了府门
奉陛下旨意,搜查上官府各处!机关师勘察此地是否有机关密室!
上官仪,这些信件你该如何对陛下解释!
押去面圣!府内家眷一应扣押,说不得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