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我修习笔法的过程就是这般。”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表情有些黯淡。
自然,回忆归回忆,讲述是讲述,一些不能讲出来的细节,比如那笔帖、自己心底暗下的决定,还有自己除却笔法之外的那些本领。
她道:“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个”
武大人沉吟几声,看着面前这个镇定自若、毫无半点怯场的美丽女子,眼皮禁不住跳了几下。
“上官姑娘如何学来的笔法,此事我是知晓了,但这这个”
武大人扭头问了声:“我要问什么来着?”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
武大人站起身来,对上官婉儿露出和蔼的笑容,言道:
“此时已然入夜,姑娘先用些餐食,赶紧练习几遍书帖。本官去找人商量商量接下来该如何盘问你、咳,该问姑娘些什么问题。”
“大人尽管问便是,”婉儿笑道,“我定知无不言。”
武大人含笑道:“难得上官姑娘如此深明大义”
“晚饭还请多些餐食,我明早不易用饭。”
“对,对,要面圣还是空腹喝些流食为好,”武大人挑了挑眉,让众侍卫守好此地,背着手悠然而去。
心情显然没了此前那份慌乱。
刚出门,武大人就故意大声喊了句:“若是查验无误,就把上官姑娘的那杆笔送回去!这杆笔对上官姑娘重要的很,莫要擦损了!”
一旁自有侍从应答,上官婉儿此前被拿走的玉杆长笔再次被捧了回来。
握住这杆笔,上官婉儿目中流露出少许笑意,坐在那久久没有言语。
半个时辰后,回返太极宫的奚车上。
上官婉儿闭上双眼,微微松了口气,又立刻打起精神,打开武大人给的字帖,拉近一旁的机关灯盏,细细品读着。
这是那位所作?
此前她与武大人最后那段对话,却不经意间在心底流淌。
上官婉儿在找寻,自己所说的托词哪里有破绽,毕竟后面的这些话语,已是半真半假。
那武大人问她最犀利的问题,无外乎那句:
“上官姑娘,你这笔帖是如何流入的长安城?”
这是整个计划最容易出破绽之处。
上官婉儿的回答也算严谨,只是说偶然之下,有长安亲友前去关外探望,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书帖,将其带回长安,方才有了后续之事。
那亲友是谁,上官婉儿自是能准确说出,武大人也已连夜派人去查。
对方如何应对,那就非上官婉儿可控了。
想必那位李大人已是做好了所有安排。
真说起来,那李大人着实有些聒噪,又想着计划十全十美,又想着自身不承担半点风险,说得一口漂亮话,却总是把旁人当傻子。
眼前荡起少许涟漪。
许是在武府讲述此前之事,让她心神一时间也有些难宁,不由又回忆起了过往这几年的种种。
那日,她自竹林破了魔障,回返小院想与师父和师弟分享喜悦,却只见此处空空荡荡。
留给她的,是一封书信,以及一个小小的布包。
按信中所说,师父料定上官婉儿今后必不会居于云中,不想自身行迹暴露,见上官婉儿已克服心魔,便自带着孙儿离去。
不必去寻,也不必挂念。
他们师徒缘分一场,不过是看在金银财物之上,本是不愿再收徒结下缘法
上官婉儿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平静,心底泛起浓浓的不舍,这不舍又化作了少许感慨。
她对着茅屋行了一礼,站在院中伫立许久,回了自己屋舍睡了一觉,第二日又做了一餐饭食,坐在堂前等了一日。
待黄昏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响,却是得到师父通知的母亲,带人接她离开。
“婉儿!”
“娘,”婉儿温婉的笑着,“我没事了。”
自那开始,她就再没见过师父与师弟。
来长安之前,婉儿带了些布匹粮食去那山谷中的小小村落,又回小院看过一次,因长久无人居住,已是完全破败了。
师父当真如他说的那般,只是看在金银财物的份上,才这般教导指点她吗?
上官婉儿是不信的。
自师父处回家,婉儿招来笔墨纸砚,提笔运笔时手腕轻颤了下,而后便没了其他异样,已可四平八稳地在纸张、布帛之上写下俊秀的字迹。
接下来的两年,上官婉儿醉心笔法、不忘修行御气之法,笔力突飞猛进,常有亲友前来求几幅字迹。
上官婉儿瞒着母亲,暗中调查着当年之事。
她心底时刻会浮现出三道黑影,其一便是那已记不起形貌、在自己耳旁不断言说,让她临摹祖父笔记的男人。
云中离长安太远,上官婉儿虽尽力打探,依然寻不到这人半点蛛丝马迹。
若说有人设计陷害上官家,这人自算是元凶之一。
她的笔帖渐渐流传出去,在云中也得了些声名,家中也因此多了一笔进项。
虽然比起母亲经商得来的财物,这些只是锦上添花,但上官婉儿本身还是颇为满足的。
总算能直接帮到母亲。
上官婉儿与母亲最初并未在意字帖的流向,一直到麻烦找上门。
那日,她正在后院练字,母亲却忧心忡忡地赶来,将她拉去了角落,小声问:
“婉儿,你与为娘说实话,你可是跟李家联络了?”
“李家?”
上官婉儿不明所以:“娘,孩儿近年一直在家中,外出游历也只是去了近处探寻景色,书信都未曾寄过半封。”
“唉,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有些焦虑,在她面前来回踱步。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忙问:“娘,这是怎么了?”
母亲叹道:“李家有个大人寄信过来了,说是过些时日,要过来看望咱们。”
“哪个李家?”
“自是长安城原本的李姓,那个李家。”
母亲言语中有些忌讳,低声道:“他们所来定不只是探望咱们这般简单,你且在后面躲着,稍后莫要露面。
“唉,咱们都已流落关外,却还是逃不开那座机关之城。
“若不行,咱们就朝西面再搬远些,让他们寻不到咱们。”
上官婉儿安慰母亲几句,让母亲莫要太过担心,自己却是一连数日都在思索后续会发生何事。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
深夜时分,后院的犬吠吵醒了上官婉儿,前院多了一只只火把的光亮。
她提着笔杆便冲了出去,还未到前厅,就被匆忙赶来的侍女拦下。
侍女低声道:“小姐,夫人让您先去隔壁躲起来!”
“这是我家,为何要躲?”
上官婉儿反问一声,绕过侍女、提笔向前,风风火火闯到了前厅,见到了那个披着斗篷的身影。
“婉儿?你怎得这般就过来了?”
母亲立刻迎了上来,对上官婉儿连连使眼色,呵斥道:
“还不快退下!莫要冲撞了贵客。”
那被众多护卫环绕的身影却已转过身来,露出几分和煦的微笑,开口就是一句:“这就是昔日上官兄的掌上明珠?”
上官婉儿微微皱眉,却是对此人没有半点印象。
此时想来,自己当时之所以冲出去,其实是存了几分妄想妄想再见到那个,昔日曾将那幅笔帖放在自己面前,让自己临摹的仇家。
可惜并不是。
这个李大人,也只是个精于世故的官场老手罢了。
这位自关内赶来的大人物与她彻夜相谈,自说自话的定下了一则计划。
那人说:
“令祖父惨死于女帝之手,我等虽欲搭救,却无力回天唉,婉儿侄女,你可有为祖父报仇之心?”
那人还说:
“如今朝野上下,百官有怒而不敢言,有怨却不敢提,只求有正义之士能挺身而出,只求有一二英豪能伸张正义!
“我听闻,侄女你身手不凡,又有一幅可惊鬼神的笔法。
那女帝又偏爱笔帖”
那人甚至不惜撕破脸皮:
“侄女,上官家与我都是相熟之人,云中也有听命于我的诸多义士。
“若侄女答应此事,我自可护你家人周全,给他们此生荣华富贵。
“上官家昔日如何,今后还会如何!”
这人
上官婉儿差些忍不住反问一句,若她不答应又会如何。
其实这话不必多问,对方就是以自己家人在做威胁。
这就是,爷爷拼上性命,也要护持之人吗?
门外,母亲对自己不断摇头。
但上官婉儿只是思索了一阵,目中满是亮光,起身看着那人,低声道:“我去长安城,为我上官家讨回一个公道。”
这位李大人明显有些喜出望外,怔了几瞬,方才起身连说几个好字。
奚车轻轻震颤,其外已传来了一声提醒:“上官姑娘,已至宫门,还请跟侍卫回住处。”
婉儿心底的波澜被迅速抚平。
她提着裙摆,步伐轻盈地跳出奚车。
又听武府的侍卫道:“上官姑娘,我家大人叮嘱,您今晚还是多多练习下笔帖,明日万不可出什么差池。”
“让武大人放心就可,我会的。”
上官婉儿道了声,将那幅笔帖端在手中,头也不回地走入宫门,被侍卫引着,贴着宫墙漫步远离。
太极宫的夜晚十分安静,各处灯火明亮,却又显得什么生气。
回到自己所住的阁楼时,还能听到那两个小宫娥窃窃笑声,让上官婉儿心情明亮了许多。
回忆往事,总不免有许多遗憾与不顺心之处。
忽觉有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上官婉儿略微扭头看去,所见却是墙角阴影,那里似乎有道身影。
武大人派来的?
还是李大人派来的?
不管是谁,上官婉儿刚调整的好心情顿时被毁了大半。
她未动声色,推开阁楼们进去,招呼那两小只准备沐浴的热水,走去书桌后开始练习手中的笔帖。
上官婉儿仔细看了眼已放在床边的衣物和首饰盒,并未有旁人打开过的痕迹,研墨提笔,笔走龙蛇。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
但上官婉儿练习了几遍笔帖,尝试了几种不同的运笔方式,沐浴之后早早睡下,却是没有任何异样。
半夜。
云中边界,那座还算繁华的城镇。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惊扰了此地居民,那滚滚烟尘遮起了有些黯淡的月光。
一队队兵卫翻身下马,举着火把、扶着腰间长刀,将此地占地最广的那家大院团团围了起来。
挂着上官门匾的大门前,几名将军皱眉凝视,一人道:
“敲门!此刻开始,不要放走半只苍蝇!”
“是!”
众兵卫齐声答应,这大院中虽灯火通明,却毫无声息。
鸡鸣晨鼓。
太极宫金顶被阳光点亮,长安城已是人声喧哗。
外围角落的阁楼中,两位宫娥已是早早起身梳洗,互相为对方整理衣襟,早早在上官婉儿榻前候着。
不多时,那两位管教大人带着两队宫娥抵达此处
她们几乎是将上官婉儿自床上拖下来,抬到了梳妆台前。
上官婉儿眼都未能睁开,打个哈欠的功夫,面前已摆满了铜盆、布巾、药皂、漱口水、玉梳、胭脂、腮红。
那位体态丰腴的管教婆婆抬手示意,围着上官婉儿的七八名成熟宫娥各自挽起袖子、蓄势待发。
吓的旁边采娥采霁紧张不已。
那管教婆婆手掌落下,数名宫娥齐齐向前。
“等会儿!”
上官婉儿睁开惺忪睡眼,朗声道:“你们怎么折腾我都可以,但不要给我画你们这种红扑扑的面妆!脂粉掉到笔墨中,惹怒了陛下拿你们是问!”
众宫娥顿时气势弱了几分。
管教婆婆笑了声,淡然道:“姑娘太小瞧我们宫内的脂粉,动手!”
周遭宫娥带着几分笑意盈盈向前,顿时将坐在铜镜前的上官婉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人沾水为她洁面容,一人跪地剪她发梢,一人为她清洁脖颈
一人端来云鬓画作,在她身后不断比量一人捧来袅袅熏香,让她多带几分香气。
又有宫娥为她轻轻撩起睫毛,细细描画眉角,还有个不死心的宫娥,总是试图在她嘴角点两颗时下长安最流行的红痣。
待众宫娥含笑退去,上官婉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怎得,就跟自己今日要出嫁一般。
“大人,”采霁端来首饰盒,将那名贵木材打造的木盒打开,露出几杆玉簪,“您要戴哪个?”
上官婉儿却笑道:“放下吧,我来挑拣,你莫要过手了。”
“是,”采霁柔声应着。
上官婉儿看着盒子中的几根玉钗,淡定的拿起了翠绿的那只,慢慢插在盘起的发髻中,对着镜子照了照。
侧旁注视着这一幕的管教婆婆,略微松了口气。
“何时面圣?”
上官婉儿如此问着。
管教婆婆道:“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可去殿外候着。”
“那这么早打扮作甚?”
上官婉儿轻声埋怨着,起身去了书桌旁。
采娥立刻跑了过去,为上官婉儿研墨铺纸。
上官婉儿握着玉杆笔,略微酝酿,提笔书写。
一只只方正大字自她笔下跳跃而出,初看觉得并无多少出彩之处,但盯着看一阵,那些字迹宛若活过来一般,宛若其内有道身影翩然起舞,那横撇挂钩,宛若舞者伸展的肢体。
写完一幅,她似乎还觉得有些不满,将白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又再次提笔。
“逆锋起笔,最能得势。”
她喃喃自语,笔下龙腾蛇跃,嘴角含笑、目光明媚,似是颇为得意。
一旁有宫娥捡起纸团,低头匆匆离去,将纸团交给了一名侍卫。
上官婉儿提笔书写,全神贯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般细节。
时辰在她笔尖悄然溜走。
武府,几名侍卫匆匆跑来,将已平展开的纸张双手捧到桌上。
正在一旁张着胳膊,任由几名侍女穿戴官服的武大人眉头微皱,仔细盯着纸张看了一阵,扭头吆喝:
“来几个懂行的!”
几名白发苍苍的老学究顿时被侍卫带了过来,围着那纸张看了阵。
“妙、妙啊!”
“武大人,这幅墨宝若能复原,定能卖上一个高价!”
“这运笔、这巧思,笔锋好似刀剑,却又有一股绵柔不绝之意境。”
穿戴整齐的武大人,背着手凑了过来,摸了摸八撇胡,小声问:“那照几位先生之见,写这幅字之人,此时心态如何?”
众人立刻道:
“方正。”
“平和,但平和之下带着几分欲要喷薄的意气。”
“是个年轻人所写,有些笔锋处理还不够圆润,但这般更显珍贵。”
“这么说,”武大人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这人此时此刻,也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喽?”
他目中划过几分笑意,转身走向门庭,又开口呼喊:“关外可有消息传来?”
有身着铠甲的男人在旁禀告:
“大人,尚无消息传来!
“但大人不必担心,先有机关术士赶过去,昨日又有八百里加急快马,外加十二站飞鸽传书,您的指示绝对送到了,此时必已将那家人带回军营。”
“好!”
武大人轻笑几声,迈步下了阶梯。
“备车,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