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体型庞大、内部结构复杂的海船已经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数日,而狂铁也耐心地在它那狭窄逼仄的机械舱中潜伏了好几天。
但在这潜伏的日子里,他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干。
每当有机会,他都会悄悄潜入较为上层的船舱,找到可以观看星光的位置,借助老考尔曾传授给自己的识别技巧,勉强判断目前这艘船的航向,猜测它可能要去的地方。
这让他不至于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
机械舱底层的暂时“蜗居处”内,借着附近一处蓝烃机关运行时发出的光亮,狂铁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的一份皱巴巴的海图。
那海图有着泛黄的表面和毛糙起皱的边缘,图纸上手绘的线条并不那么美观,但保证了起码的准确和明了,而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之间,所呈现出的却不是目前人们已知的任何一条航线,其每一个交汇点也完全不像是已知的岛屿和口岸。
这是狂铁从那座神秘的“采珠人小岛”上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他怀疑与执行官的灭口命令有直接关联的关键物件。
这是那副古怪的“采珠人海图”。
在微光下,狂铁的手指慢慢从海图上那神秘的线条之间扫过,短短的几天里,曾经独属于年轻人的轻快气质已经从他的视线中消散大半,所剩下的唯有深邃与冷然,他如一个老练的猎手般检查着自己手中的“狩猎工具”,而这幅海图便为他揭示着猎物的秘密。
他已经从这幅连老练水手都看不懂的海图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上面所描绘的航线确实无人知晓,但经过他这些天对星辰的观察,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所乘坐的这艘大船,正航行在海图所标注出来的一条航路上。
这不可能是巧合,在茫茫广阔的钴蓝海上,不存在航线重叠的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执行官”知晓这条航线。
或者换种说法:这条航线本身就是掌握在那个执行官手中的,而留下海图的采珠人们只是不小心窥见了这些真相。
狂铁脑海中回忆起了老考尔在看到这幅海图之后的反应以及他当时所说的话那些采珠人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秘密。
这海图恐怕就是他们不小心挖掘出来的秘密。
“那些采珠人到底在这片大海中发现了什么”
年轻的佣兵低声咕哝着,尝试从航线的交汇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但就在这时,机械舱深处传来的一阵异样响动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和嘀咕。
多年在海船上工作的经验让他迅速从那动静中做出判断:这艘船的蓝烃引擎正在减速,释放锚链用的机械结构正在开始运转,这艘船就要停下了。
“到了?那个执行官的目的地到了?”
狂铁有些诧异地轻声嘀咕着,随后便飞快地收好海图,仔细聆听着附近舱室里传来的动静。
在几天的潜伏中,他已经能很好判断船上水手们的换岗和分布情况,并从舱室与通道里的脚步声中判断出人员的大致走动方向。
在确认外面已经安全之后,狂铁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藏身的地方,他躲开所有可能会遇上水手的路径,在一个个备用舱门和狭窄的连接通道间穿行,向着这艘船较为上层的区域摸去。
这确实是艘大船它内部错综复杂的内部空间和许多闲置的舱室给了年轻的佣兵潜伏和行动的机会。
如果是在那艘狭窄破旧的“云雀号”上,他可没有自信可以在大量水手的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长时间。
过了许久,狂铁终于摸到了靠近上层区的一处通道里,他小心翼翼地从气窗中钻出来,来到了一个能够看到船外情况的小平台上,然而当他看向海面,却惊愕地发现这里仍然只有茫茫大海视线中看不到任何陆地,连一块礁石都没有。
船为什么在这地方停下?
狂铁心中涌出疑惑,随后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从怀里摸出那张海图,在将其展开之后,他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其中一条航线的终点上。
那里有一个明显的标记。
“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啊”狂铁忍不住小声嘀咕着,心中反而愈发困惑,然而就在这时,另一阵怪异的机械声响突然从他身后的船壳深处传来!
他惊愕地抬头,竟看到这艘船的一部分上层甲板开始在一连串的机械运转中改变形状,他看到有某种挡水护板一样的结构升起,将甲板边缘所有结构覆盖,又看到一些舷窗的窗板自行关闭,并覆盖上了一层额外的黑色覆板船上的所有孔隙都被封闭了起来!
狂铁心中一惊,瞬间联想到了老考尔曾向自己描述过的、海都那些技艺精湛的机关师们所创造出来的某种先进船只,他终于猜到了这艘船要干什么,扭头便冲向自己来时的那道门然而那道门已经彻底封锁起来,根本纹丝不动。
固定在船壳外面的这个观察平台显然不在整艘船的“封闭范围”内。
脚下一阵晃动,放水压仓的泵动声连续响起,狂铁感觉到身体开始随着这艘船一起下沉,没过多久,海水便已经接触到他的脚面。
他四处观察了一圈,终于确认已经没有任何通道可以让自己进入船舱,在这最后一刻,他心中一横。
这么大的船,下潜过程中所卷起的海流是人力无法对抗的,这时候再想游出到安全区是不可能的,不如干脆跟着它下潜。
这是赌博,狂铁不喜欢赌博佩恩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因为上岸赌钱把自己一个月的薪水都扔进去但这一次,他只能赌一把自己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紧紧抓住了旁边的一根绳索,让自己随着这艘蓝烃机关船一同下潜。
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大船下潜过程中卷起的水流冲刷着攀附在船壳上的狂铁,让他的身躯在海流中左摇右摆,他死死地抓着绳子,开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心跳一点点放缓。
窒息暂时还没有杀死他,海水的压力却已经开始摧残他的骨头和五感。
他咬紧了牙关,在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中,任由深海中的黑暗渐渐吞噬自身。
采珠人不会有什么专业的潜水设备,他们祖祖辈辈在深海中寻觅蓝珍珠,所依靠的就是技巧和经验。
如果他们是在这里的海底挖掘出了什么“秘密”,那这个秘密应该也在采珠人所能承受的深度。
狂铁自己并不是个采珠人,但他是个足够老练的海上护卫,或许在“下潜”一道上他比不过那些专业的“珍珠猎手”,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在这样的想法支撑下,他赌了一把。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海水的重压和窒息感已经开始同时涌来,当狂铁感觉自己的意识甚至有些模糊之际,一抹微光竟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不是身旁这艘“下潜船”所发出的光照,而是来自海底!
海底有东西!
他终于精神一振,拼命让自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努力瞪大了眼睛,终于隐隐约约从那些辉光中看出一些端倪。
那赫然是一片沉默的建筑,一片无人知晓的废墟不知在什么年月沉入海底的建筑群高低错落地分布在海床上,其古老而神秘的建筑风格见所未见,狂铁有限的知识完全不足以推测出那些废墟的来历,他只觉得那些古老的建筑整齐而又美观,带着一种他在海都都不曾见过的协调之感,它们或许已经在深海中沉没了许多年,但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文明光辉恐怕丝毫不亚于如今这个时代。
感慨与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船只的震动随之传来:这艘大船竟然直接“降落”在了这片废墟中间的一处空地,直接降落在了海床上!
狂铁的身体也在大船触底的过程中结结实实地撞在一旁的船壳上,这让他险些背过气去,而不等他恢复过来,一阵怪异的鸣响便突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听上去像是清脆的风铃,又仿佛混杂着许多人低声的吟唱,那和谐的韵律让人忍不住联想起海都中心那台巨大的差分机利用黄铜和钢铁敲打出的旋律,然而二者之间却又有着明显的区别狂铁在迷迷糊糊中也判断不出那种区别,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听到的旋律让自己格外轻松,甚至稍稍抵消了身体上的痛苦不适感。
而下一秒,在那连续传来的旋律声中,大船周围的海水突然不安地震荡起来,狂铁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便感觉到周围的水压突然消散海水尽数褪去,在这片神秘的海底区域,竟凭空出现了一片规模极大的干燥空间!
狂铁身体一晃,在突然恢复的重力中险些没有抓稳手中绳索,他拼尽全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这片他此生都未曾见过的“奇迹空间”。
海水确实褪去了,甚至在远处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分界面,大船如搁浅一般静静地卧在干燥的海床上,周围入目之处尽皆是那些古老神秘的废墟,而淡淡的微光则分布在那些废墟之间,就仿佛那里仍然有某种运行中的上古装置,在为这片沉没的城市提供着能源。
“考尔你当初想警告我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
狂铁轻声嘀咕着,小心翼翼地顺着船壳上的凸起以及手边能抓到的绳索降到地面。
“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在海都附近的水底会有这样一片古老的”
狂铁的嘀咕声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从不远处响起,传入他的耳中。
年轻佣兵迅速在附近找到了阴暗的礁石阴影,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石块和船底之间,他探着头向外望去,赫然看到了一个身影正从大船底部的一处开口中走出来。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一个小点。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那身华美昂贵的礼服那个来自海都的执行官,那个下令灭口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的人。
他一个人从大船里走了出来,竟然连半个随从都没带。
这一瞬间,狂铁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断盘旋:他落单了,他落单了
然而最后一刻,年轻的佣兵还是死死按下了自己的冲动,并小心翼翼地在海底石块和废墟的掩护下伏低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大人物”身边没有带上随从,但他还得小心附近那艘大船上可能投过来的视线,所以他在尽可能地贴着附近那些不知从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建筑废墟行动,让自己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阴影之间。
他已经潜伏到现在,跟踪到这里,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让这些天的努力功亏一篑。
一路上,狂铁都觉得自己有好几次机会出手,能将那个落单的执行官直接干掉,但他始终没有动手,而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对方。
除了必要的谨慎之外,他也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在这地方干什么。
考尔死的不明不白,狂铁却不想让自己的“复仇”也不明不白。小人物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力,他只是想知道这片海域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可以让来自海都的“大人物”对一群水手痛下杀手。
而且即便没有这层原因眼前这片神秘的废墟遗迹也对他产生着巨大的吸引。
说到底,他也是个在海都出生长大、在海上漂泊谋生的人,而这片大海所孕育出来的居民们,都无法拒绝未知冒险所带来的可能性。
他悄悄跟在执行官后面,终于抵达了废墟深处的一片空地,而这里几乎已经到了那层“海水分界面”的边缘。
那被无形力量排斥开的海水如一道垂直的海面般壮观地耸立在海床上,泾渭分明地分隔出一道界线,而在那道界线下,竟站着另一道陌生的身影!
甚至,那个身影看上去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
在看到执行官向着那个身穿黑色长袍、脸孔都隐藏在面具后的身影走去时,狂铁瞬间便减弱了呼吸:自己这一路的谨慎跟踪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交谈声传来,首先开口的,是那个站在海水分界线前的黑袍人:
“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长时间了,让合作伙伴久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审判家族的人都是这么缺乏耐心么?”执行官的声音随之响起,“还是说,你们对这场合作并没有那么多信心?”
在附近一处坍塌墙壁后面侧耳倾听的狂铁听到这里,突然一愣。
审判家族他听说过这个名号。
尽管自己只是一个在码头和海船之间奔波的无名小卒,可对于海都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狂铁也不是全无了解,他知道如今海都的统治者是“高塔”家族,也知道“审判”家族是曾经的海都主宰,这两个家族之间或明或暗的矛盾关系连最无知的平民也能明白。
那么一个理论上效忠于“高塔”的执行官为什么要在这无人知晓的海底,偷偷与一个来自审判家族的代表见面?!
狂铁瞬间嗅到了危险秘密的气味,而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交谈声继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