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边时候
杜仲擦干净嘴,往西侧平杏小院走去。
半途路过大院中央,由于姜平寒已经入殓,地上的“重”已经撤了,连烧了一夜的“燎”也没了,蜡油都给彻底铲走。
杜仲望着空荡荡的大院,理应觉得心安,毕竟一日无事,姜老也应该“走了”……
他正这么想着,脊背却突然一阵发凉,身体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对。
他抬头一望,原本高悬于空的月轮不知何时被浓密乌云给挡了去,周遭一下就变得漆黑漆黑的。
他扭过僵硬的脖子,连忙向身后望去,东侧小院本该灯火通明,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庞然巨物给吞了,一片漆黑。
周遭声音也是一下就静默了下去,人声、柴火声都尽数不见,让他只觉得瘆得慌。
杜仲身子僵硬极了,勉强抬起手,也不管“来者”是人是鬼就要施展生人点灯搏一搏,眼前却忽然一闪,出现了一道人影。
祂身上穿着熟悉的黄大褂,又破又旧还被洗涤得脱了色,胸口前更是留着一团淡淡的血污。
这衣服原身亲手洗了不知多少道,杜仲自然是熟悉极了,身子还是僵硬,但勉强唤了一声:
“姜老”
姜平寒此刻穿着打扮如同生前一样,只是身影有些略淡,脚下有些飘忽,底下见不到影子。
他发须全白,梳理得倒是整整齐齐,脸色不似活人但还算慈祥,正面朝杜仲嘴角含笑。
杜仲见他似乎没有恶意,稍微缓了些,但还是有些紧张:“你老怎么回来了?”
姜平寒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开口了,嗓音依旧醇厚,语气依旧慈祥:
“该晓得的都晓得了,就想再来医馆看看。”
杜仲尬笑着,看完了就赶紧走吧,别老出来吓唬孩子了!
“仲儿,你长大了,不需要我照顾了……我很欣慰。”
姜平寒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深沉中带着一丝自豪。
而杜仲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没多说些什么。
“走之前,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您说……”
杜仲等待着,不知道姜老和他还能说些什么,但一听其开口就愣住了,感慨——不愧是姜老。
“你说痰蒙神窍证有涤痰汤一方可解,可我怎么没听说过,此方具体组成如何?”
杜仲无奈,人都没了还在牵挂药方,怎么说呢……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他稍微思索一番,便将涤痰汤方解一一道来,还提及了一些诸如“舌苔白腻有寒象者,加用苏合香丸”、“痰热内盛,身热,谵语,加用安宫牛黄丸”之类的情况,给说了个清楚。
这些东西放在古代,往往需要医者积累一生的经验,但放在现代,早就有多位大医将之整理成论文供后辈使用。
这便是传承。
可惜,论学术开放性,所谓“世家”“派系”太多,相比于另一“医”,中医反而还有些“裹足不前”……
听完杜仲的阐释,姜平寒满足地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若是早知一些,便又能多救下几人了……”
祂感慨完,将话题一转,向杜仲又问道:
“若有一人,身患重病,你有良药可医,但他却不服,你当如何?”
姜平寒眸子里闪烁着莫名色彩,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着某种执念。
而杜仲一听,大致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医者仁心,大体能概括姜平寒一生,强烈而坚定的仁心让姜平寒硬是从一贫寒家小子成长成了县城数一数二的大医,却也让他在某些问题上绕不过去。
“若是我,自当放弃”,杜仲回答道,半点没有犹豫。
而姜平寒闻言,则皱起了眉头,“怎么可以放弃呢,这是人命啊!”,语气里倏忽多了一丝森然,面容也可怖了几分。
杜仲身子微颤,却依旧面色不改,稳稳自辩道:
“医者,只医可医之人,非是见死不救,而是……看到了更多。
试问身患重病,有良药可医,也愿服用,最后却未得治而亡者,还少吗?
姜老所见之人的命是命,但所见之外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杜仲话音落下,在静默空旷的大院里回荡开来。
姜平寒不答,脸上狰狞却渐渐消失,恢复了之前模样。
良久,他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过了身去,“跟我来吧”
杜仲不知其心中所想,还是依言跟了上去。
刚走几步,身侧光景便瞬息变化,变成了昏暗的书房模样。
杜仲看着熟悉的书柜以及柜子上好生保存的四五十本手抄医术,知道这是平仁小院往里走馆藏医书的地方。
姜平寒带他到这,显然不是为了教书。
祂默不作声绕开前头书柜,直接到了后头,在地板上鼓捣了一会,便捧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玉盒。
“仲儿,拿着吧,用它去治更多……可医之人。”
杜仲接过玉盒,上刻:玉脉
将盒子一揭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八根银针,持针处用银丝固定玉髓构成了螺纹状的针柄。
杜仲盖上盒子,紧抱在怀里,没有问姜老上好的银针为何藏而不用,而是问起了另一疑惑已久的问题:
“姜老……觉得王守义如何?”
姜平寒似笑非笑,“你是在问我为何不去找他,反而来找你?”
杜仲“嗯”了一声,觉得姜平寒应该和卖炭翁如出一辙,却不知为何会表现得截然不同。
“其实……也不是没去找,还是去看了看,解了心里的疑惑。”
杜仲一皱眉,“什么疑惑?”
姜平寒拂了拂胡子,整理了一番思路才将王守义的事娓娓道来。
杜仲这才明白,王守义原来还有一个独子,名为书意,天生机智聪敏。
那日王书意跟着书院上山踏春,却没想遇到了豺狼。
山里的豺狼本来应该怕人,尤其是这踏春的又不是一人,往往是十几人一队。
也不知怎么的,那豺狼就是呲着牙冲撞踏春队伍,将人给冲散了。
等人找到王书意的时候,不得了,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上去查看的人,去了三个,吓得跑回来两个。
原来王书意不知遇到了什么东西,肚子上给剖开了一条长缝。
血呼啦喳的,鲜血伴着破碎的内脏淌了一地,青紫色的肠子半截漏在外面,看样子就可怕极了。
这模样便是叫姜平寒上,都不一定能将之救回来。
但或许是王书意命不该绝,留下的那个乃一山人,平日里倒也会救一些狐狸、野狗,处理外伤更是有一套。
到了这时候,人和狐狗也差不太多,他一咬牙,切掉了王书意半截肠子,又从肚子里掏走了被撕碎的内脏,将肚皮一缝就带下了山。
往后,王守义给自己儿子开了药,好生养着,竟然没死,活下去了!
只是,下半生却成了个药罐子,得用药吊着,不然分分钟死给你看。
这药说贵不贵,说便宜不便宜,一两……
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