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差距,有些时候比天和地的差距还大。
对于大宗族的孩子来讲,百金或许只是某日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讨来的赏钱。
但对有些人来讲,或许是横在人生路上的一座大山。
就好像楚连笛,原本渐起的人生忽受重创,最后压死他的,就是这一百金。
一百金多么,如果他没有丢自来楼的那份工作的话,这不过是他一个月的例钱。
所以当时他向钱民借钱时,根本没有想过还不上这件事。
人问有没有什么质押的,便很干脆的附上了老宅地契。
字落成契,当时随手的一笔,也成了今日的索命之因。
但只是这样么,倪孝铠觉得不然,如果楚连笛还是自来楼的乐师,即便这个月还不上钱,那城东的几个钱民也是不敢过分为难的。
可偏偏楚连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走了。
试想一下吧,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甚至失去工作能力的年轻人。
即便积压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便是今日祸事的根本因由,楚连笛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了。
怀中揣匕拼死守护的想法,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穷途末路的爆发。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能够死在那间从小长大的房子里,或许才是年轻人真正渴求的。
因为他肯定是借不到钱的,这点倪孝铠很肯定。
以自来楼乐师这个职业为人脉根本的楚连笛,一旦失去这个身份,那么那些曾经与其交好的人,态度都会变化。
这种变化体现在具体事情上就是,以往只要开开口就能借个三五十金的好友。
现在会开始考虑楚连笛是不是能够还上。
这不是现实势力,而是人家也有人家的生活,老话都说,救急不救穷。
可若是又穷又急该如何,谁碰上这样的人不打怵,往后又该怎么办?
怜悯义气不能保肚,楚连笛的结局,好像已经能够看得清楚。
所以倪孝铠很急,迫切的想要搭救这个因为背运而穷途末路的年轻人。
这和显圣计划的初衷并不违背,只需要调整一点手段就可以。
“金元不能直接给。”
苏辰井朝倪孝铠说道:“金元是有铸造工艺的,直接给钱会让显圣的戏法穿帮。”
“可他现在真的很需要钱,不然我将金元的铸造痕迹抹去再给?”
倪孝铠想了想,这般说道。
“需要做的更复杂一点。”
苏辰井淡淡一句,然后捧起碗来。
软硬适中颗粒饱满的米饭还蒸腾着热气,闻着米香,计上心头。
……
一个成年人会在什么时候崩溃呢。
遭逢巨变,妻子难产,母亲死去,几个月的时间失去所有。
这样的剧变,楚连笛扛过来了,他妥善的安排好妻子与母亲的后世,将两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邻墓而葬。
他以为这已经是他的人生灰暗到极点的场面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明白,原来他以为的最糟糕,远远还不是最糟糕。
不知道是法器还是自身的问题,他再也吹不出能够安抚心神的曲子了,反而听得人梦魇缠身。
或许那些世家大族的少爷并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想要心炼百锻提前宝成有多难。
少年时的他每天都处在饥饿中,饭食稀得立不住筷,借着灌水才能勉强饱腹的他,每次碎裂器胚,都得昏迷一整天,即便是苏醒后,也是迷迷糊糊的,起码好几日。
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他依旧倔强的完成心炼百锻,并提前宝成。
人们都说他运气好,偶尔听到背地里有人闲言碎语,他也只是笑笑,从不计较。
毕竟,他也承认,能够担任自来楼的乐师,相较于努力,当然运气更重要。
只是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能得到自来楼的工作,其实也不光靠幸运,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愿意将例钱的大部分,交给掌柜。
困苦的生活让楚连笛早就明白,动人的从来不是言语,而是金银。
原本他的计划是,在自来楼干上几年,然后转到别的客栈,那时候他就是个正经乐师。
像他这种既无背景又无靠山的,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最快最稳的升迁办法了。
可是他低估了掌柜的贪婪,合作数年,在他表露出要离开自来楼意向的时候,之前还笑眯眯的掌柜当即翻脸,话里话外满带威胁。
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楚连笛,就这样在自来楼干了七年。
再就出了那档事,当时自来楼所有伙计都看见,他痛哭流涕抱着掌柜的腿哀求。
其实,倒不是他内心真的有多悲伤无助,他只是想借由这个表现,让掌柜的顾念几分旧情,能够留他在自来楼帮工。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当年威胁着不让他走的掌柜,此时却弃他如敝履。
讽刺么,其实蛮讽刺的。
但这样的欺凌,楚连笛早就已经习惯了,拖着满身血污艰难回到自己的居所,感受着越来越近的母亲和妻子的味道。
楚连笛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只要往前看,往前走,生活就还能继续。
其实怀中的那把匕首,最初并不是要用于同人拼命的,毕竟他也还没走到穷途末路不是么。
他还有间瓦房,至少能卖八九百金,那钱民再黑,转卖之后也能给他留下五六百金,他还年轻,虽然不能吹笛了,但养好了身体,他依旧可以在各大坊市卖卖力气,做点儿小生意,这样不也能过下去么。
至于什么睹物思人,什么家人的念想,对他这样的人来讲,那种情感太奢侈了,他现在只考虑之后的人生凭借什么过下去。
毕竟相较于一些真正的可怜人,他还是有些资本的。
缸里还有白米,后院还有腌菜,门帘上挂着腌肉和腊肠,靠着这些食物,他还能撑很久,撑到钱民低价把房子出了,然后生活就会重新变好。
他可以养好伤,然后去坊市看看有什么他能干的活计。
一直到拖着重伤的身体回家之前,楚连笛满心都是如何活下去的念头。
但是什么时候想死呢。
大概是回到巷口,看见家门敞开着,院中一片狼藉的时候?
也许是扶着门框,再也看不见那几条挂在檐下熏肉的时候?
亦或者是他颤颤巍巍走进房里,被一通翻箱倒柜的屋子,敞开的柜门里头,甚至连妻子带着补丁的亵衣亵裤都不剩下的时候?
家中遭了贼,他并不愤怒,只是委屈。
他的委屈,也不是在家中遭了贼,更不是求告无门,邻里装作不知。
他的委屈是,遭受了这许多,他竟连个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一刻,他才忽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他穿过狼藉的屋子,只是挪步走向后院,打算进厨房为自己做些东西吃,他真的很饿了。
他饿得甚至没有什么力气再维持先前的委屈,可当他走进厨房,看到被翻倒在地空空的米缸,和里头来不及抹走的稀疏米粒后,那根弦终是崩断了。
楚连笛依着柴堆,发出一阵狂笑,身子弓的像虾米,笑得涕泪横流。
好笑,实在太好笑了,然后他重新站起来,直奔演灵台。
他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他更清楚,眼下整个边城,怕是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可他现在就是不想继续独处了,他想置身热闹中,要是能说说话那就更好了。
所以,他去了演灵台,那里应该是如今边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吧。
向着那口神圣非常的白玉八面井倾吐一阵又许了个不现实的愿望后,井中虽未出现愿光,但楚连笛的心情却好多了。
其实在记录姓名住址时,他也不是没有奢望过,他会是像那个乡下女人一样的幸运儿。
毕竟之前他已经这么倒霉了,或许否极泰来也说不定?
也许神井会听到他的心声,满足他的愿望?
可等到许完愿后,那种侥幸也消失了。
楚连笛认为,这应该是某种启示,是上天在告诉他,不必再苦撑下去了。
所以,他变得更加平静了,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嘛,能够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战胜生活的苦难,但最终能够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好像也不赖。
当想法走到这儿,楚连笛变得兴奋,只想要快点回家。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那个翻倒的米缸里,还留有些许米粒,蓄在一起大概能烧足半碗?
在自己的屋子里,最后吃上一顿饭,然后快些离开这个只有痛苦的世界。
楚连笛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只不过,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从南往东一条并不算长的路,他硬是走到月朗星稀才又回到家里。
甚至来不及歇息,他便摸着黑点亮烛火,然后快步往厨房走。
楚连笛想要赶在钱民来之前,为自己做上最后一顿饭。
可当他来到翻倒的缸边,借着烛火照亮缸中事物后,本已死去的心却又悸动起来,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落。
缸中原本稀稀落落的白米,此时竟已全都变成了金米。
楚连笛颤巍巍的伸出手,轻轻捻起一颗凑近,却怎么也看不清,可婆娑朦胧的泪眼中,却有金光熠熠。
“上天让我活下去,我应该要活下去。”
那一刻,本该死去的楚连笛活了了,他用缸中的金米,付了钱民的本金与利息。
更是将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