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本是一个名叫丙言的官员为悼念亡妻种下的桃花树。
妻子缠绵病榻时与他到寺庙求来了桃花树的种子,愿结下来世良缘。
那时的丙言风头正盛,却因发妻的逝世毅然辞官。
他将亡妻的骨灰寻了上等温玉盛放,是想留住逝者精魂的。
可惜玉的灵气却被桃花树给吸收了,成就了桃妖。
桃花多情,妖更如此——尽管那时的她还只有灵智。
她陪伴了那个官员余下的岁月。
绿叶遮阴,让他树下纳凉;枝丫入窗,看他写字作画;花开簇簇,赠他满屋生香。
丙言给她浇水,替她除虫,春日折枝装点房室,秋冬日采霜露煮茶。
他尤其爱对着她平淡地回忆自己与亡妻的点点滴滴,一字一句都是隐而不发的爱意。
私心里,桃妖当做那是他对自己的情话。
那时她就想,若是能求得他的青睐,该多好。
——可人的生命终究太短。
他没能等到她修炼成人的那天。
临死前,他仍是平日里白衣胜雪的陌上君子,含笑拈着她光秃的枝丫,嗓音清越——
“吾总疑心你已生灵智,否则怎会这般合人心意。”
“种下你本是希望她回来时能有个寄托,却不想她从不曾入梦。”
“吾此一生,机关算尽,直上青云,却弄丢了那个在身后唤十六的人。”
“吾不能去,她不肯来,也唯有你是吾两人的联系。”
“愿你长长久久地活着,来世能将她带回吾身边。”
……
霎时风起。那个权动京城,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死在了他的而立之年——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是妻子走后的第五个冬天。
骤然花动。桃花在这个冬日里开满了树,又再度凋零,时人啧啧称奇,奉为盛景。
桃妖在此时强行化形,却只来得及握住他的衣袂。
后来千年辗转,幸得老天垂怜,再遇故人。
这里早已改为令尹府,前几天便有下人上上下下地打扫准备,迎接新任令尹和他那臭名远扬的儿子。
“这次来的令尹可是京官外调呢,也不知是不是个好官。”
“还不是犯了事才外调的!听说他儿子可是个混世魔王呢!说不准外调就是因为那小公子。”
“那小祖宗今年才九岁呢,做过的坏事数不胜数!咱们今后可没好日子过了。”
“不是!新来的令尹可是因为草菅人命才外调的。本来是说要流放,但人家有靠山,才到了这里……”
“那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几个婆子和小厮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讲的好不热闹。兴头正盛时还有人狠狠唾了一口。
桃妖此时已可以正常凝成人形。
她四处寻找丙言的转世,听闻有新官上任,才抱着一丝侥幸回程一探。
可第二天看到令尹常新的那一刻,连她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没有存留。
夏蝉实在太过聒噪,令她不胜烦扰。
正待离去,随之进来的常卮却直直地望向了她——这棵桃花树的方向。
蝉声骤歇,一眼万年。
他们相逢在春,分离在冬,重逢在夏,是否意味着可以一起奔赴向秋的果实。
哪怕他再也不是少年惊才丙言,而是混世魔王常卮。
哪怕名姓不同,样貌迥然,从前的小习惯却分毫未改。
丙言十六画,常卮也是十六画,不拘外在形式,只要内里是他,就好。
她会默默做回那棵静默的桃树,等丙言等的那个女子出现,等他幸福。
可渐渐的,她发现他过得并不好。
常新对他,根本没有顾念丝毫的父子之情。
她常常看见他浑身是伤的躲到树后擦药,然后将一切痕迹都抹掉。
走到人前,仍是那个人见人恶的纨绔少年。
他不会流泪吗,桃夭想,他一定很痛。
于是她总是偷偷地给常卮灌输灵力,替他疗伤。
心里一边埋怨着那个女子怎么还不来,要常卮一人承受这苦楚,一边却又想着那人晚点再来,能多陪他走一段路。
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
可后来的事情出乎她的意料。
哪怕他不再是丙言,常卮的聪慧也远远超出桃妖的想象。
那天她像往常一般,等常卮睡下,便化为人形站在他床边替他疗伤。
其实她也可以在外面施法的,可是私心里,她想着,哪怕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其实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常卮睁开了眼,直直地望着她,“日日如此,不累吗?”
桃妖慌了手脚,却被常卮一把抓住手腕。
“你是那棵桃花树吧,”常卮坐直了身子,两脚交叠在一起,另一只手拖着下巴,笑意盈盈地问道:“这几年你日日来此,可是心悦于我?”
桃妖的背瞬间僵直,却听得对方继续说道:“从我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这里才是归属。”
“或许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少年带着玩笑的口吻,桃妖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直接动用妖力,径自出了令尹府。
逃走前,常卮最后一句话牢牢占据着她的心神——“你可以唤我十六。”
十六,十六。
这个名字从心中转向唇齿千千万万次,却从没有喊出口来的勇气。
她与他之间,终究还隔着另一个人。
因着思绪混乱,她在街上隐了身形,晃荡了整整三日。
再回令尹府,是因为本体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威胁。
——令尹要将桃树移走。
理由是他新纳的小妾怀了孕,这树不利于安胎,卖了还能得个好价钱。
桃妖暗自发笑。
借口!不过是看常卮喜欢便要毁掉罢了。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桃妖原本只想弄些小把戏,吓唬吓唬令尹得了。
可看见常卮被令尹甩了一巴掌却还死死地抱住桃树,旁边是笑的开怀的小妾时,她动了怒。
小妾抬步走向令尹,正待指责常卮,却被桃树裸露在地上的根绊个正着,身下的血源源不断的流出。
令尹慌了神,连忙叫郎中和产婆,却被突然的大风迷了眼。
忙忙乱乱,那孩子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这是,桃妖造的第一笔杀孽。
她其实是后悔的。
可看到常卮通红的双眼时,她突然又觉得这样也好。
那样的打骂都能承受的人,今日却湿了眼眶。
他说——
“真可笑,他对我动辄打骂,却又这样期许着另一个孩子的到来。”
“如今我在这里唯一的念想,他也要夺走。”
桃妖咀嚼着那句“唯一的念想”,一时冲动便问:“你不在意,我是妖吗?”
常卮抬眼不答,却盯住她反问:“你消失了三日,不要我了,是否?”
“当然不是!”桃妖回答地斩钉截铁。
常卮笑:“那我自然也不会。”
这时桃妖才知道,原来妖的心也是会膨胀的。
十六给她起了名字,叫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你以后便唤作桃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