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丙言
丙言,太师丙束仪之子。
“丙,纯阳之火,纯净无垢。”
“思其言,慎其言,缄其言”
——这是父亲的愿景。
“生而早慧,长而知礼,进退得宜。”
——这是人们的评价。
父亲自然也是满意的。
自记事起,他就承载着父亲对他的万般期许。
他不能哭,要笑;他不能偷懒,要勤奋;他不能有自我,要尊君主、重宗族。
韩愈先生言,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
他也须得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不停息,毫无意义。
或许做了官会有不同吧。
出于一种厌烦的心理,他早早就考取了功名,做了,成了惊才绝艳的浊世佳公子。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不好古文,也不愿习什么六艺经传。他甚至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兴趣。
直到黄尚书一家迁居在旁。
他在众人面前微笑着写字作画的时候,会听见院墙外黄尚书府上传来的嬉笑声;
同父亲煮茶品茗,切磋手谈时,会留意隔壁风过松涛时的暗响和清香;
春和景明时,他会透过院里那棵高高大大的乔木的枝叶,望向隔壁院子里一树一树的桃花。
听闻这些花木,都由黄尚书之女一人打理。
是叫黄木乔吗?
他暗道,也难怪会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真令人向往啊,这种生活。
原本向往的是那样的家庭;后来向往的却是那个家里的女子。
她的身体不好,易染风寒;她喜欢花草,尤爱桃花;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会用袖子半遮着面。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事情如此上心,有着如此陌生而炽热的野望。
所以当两家议亲时,他心中的欢喜满得将要溢出来。
更令他欣喜的是,那女子也心悦他。
他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两家的门当户对。
从前这个家和身份带给他的是枷锁,而如今带给他的却是欢愉。
一如父亲的名字——“束仪”,束的是他,怡的也是他。
成亲那天,满心满眼的红色如春水般,涨满了他的眼。
眼前的女子含羞带怯,眼波流转,几乎要摄去他的心神。
彼时他弱冠,而她及笄。
他取的字是护,她取的字是婷。
丙,南也,言,木也。南方有乔木,而他的那棵,自有他丙言护之。
婷,停也。自今日起,不论风雨,都会有一处让她停靠。
“婷儿,我的乳名,唤作十六。”
他的吻轻柔的落在她的额头,她听见丙言的喟叹声:“父亲与母亲定亲,是在母亲十六那年,到现在一直恩爱如初。”
“我俩也会如此。”
烛火摇曳间明明灭灭,耳畔是两人交缠的呼吸和铺散开来的青丝。
头两年的生活温馨而惬意。
父亲再三催促他上进提拔官职,却被他轻飘飘几句话挡了回去。
他安心做着他的翰林院修撰,归家便手把手教她写字,与她下棋赌茶,和她吟诗作画。
黄木乔也把他们的小院子装点上了花花草草,总笑着嗔怪他浇水不知轻重。
偶尔兴致来时,便声声地唤十六的名字,眼里是狡黠的笑意。
只是到第三年便出了差错。
父亲突然被弹劾为太子一党,有谋反之嫌,打入死牢。
满朝文武闻风而动,只有几位清明的老臣仍冒死进谏求情。
可是还是没有改变皇帝已决的心意。
丙言知道,他是真的,想要这个忠心辅佐了他大半生的臣子去死!
君臣之义,知己之情,救命之恩……
在皇位面前,就是手中的流沙。
放松时可以安稳地捧在掌中,而一旦感受到危机就会乍然收紧!
风一吹,最后什么也不剩。
父亲最后血溅朝堂以自证清白,只求罪不及家人。
让丙束仪死本就是让太子绝了拉拢丙束仪的心思。
实际上,丙束仪的忠心程度,他毫不怀疑。他很欣慰太子像他,有野心有实力,但他也隐隐有些危机感——太子已经开始有拉拢中立派老臣的心思了。
不出意外,第一个就是丙束仪。
尽管有些唏嘘,但牺牲一个臣子,给亲儿子一个警告,也不算大事。
至于丙言,一个迟迟没有升迁的翰林院修撰罢了。
他会好好补偿丙家,却不会在允许丙言入仕。
于是那个十几年如一夜教诲他忠君爱国的人,就那样陨落了。
他甚至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那天清早,父亲还同他说今日是个好天气。
是啊,春风送暖,云也悠悠,却让他如坠冰窖,一阵阵的发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权势是那么、那么重要!
第二天他暗中见了太子一面后,便举家迁往江南。
他似乎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却又不再是他。
这一点,没有人能比黄木乔感受得更明显。
丙言开始整日整日的不着家。
他开始频频出入烟柳之地,晚上一身酒气的回来。
哪怕是她忍着咳嗽,在他身后一声声地唤十六,也留他不住。
黄木乔也曾怀疑他变了心,也曾在夜里哭着埋怨他,却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只是还是会心疼。
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小心的沐浴焚香,祛除酒气和外面的寒气后小心地上榻拥着她入睡时,她才能找回一点以前的影子。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黄木乔一朝梦醒,发现在自己父亲的府中时,她实在不安。
周围被侍卫保护得严严实实。
她一直知道丙言在谋划一些事情,却没想过竟然会这样危险。
他帮太子逼宫了。
听到自己父亲叹息着对她说出这话,黄木乔几乎站立不住。
心中的担心和忧虑快要将她淹没。喉中一抹腥甜涌出,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便昏厥了过去。
“十六……”
丙言站在太子身侧,似有所感的皱眉。
在江南那边他联系了许多同父亲关系不错的老臣,说服他们帮了太子。
毕竟皇帝的心思,有谁不懂?
不先发制人,死的就是剩下的人。
于是这两年里,他替太子召集了不少帮手,也常去烟花柳巷同太子的幕僚会谈。
他完美的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一点怜惜之心,假借父亲的祭日回京面圣。
然后……拉开了宫变的序幕。
他看见了皇帝不可置信的眼神:“朕因为你父亲的死,对你多有照拂,你为何不知感恩?!”
看着眼前中毒已深的人,他突然就笑了出来:“陛下……你乖乖禅位,也可以免去中毒的苦楚。”
自一年前起,他就已经开始给皇帝下毒了。
皇帝怕是想不到,毒就藏在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的熏香里!
那妃子,自然也是活不长了。
反正烟柳女子,无牵无挂,也只有这一腔情深可以利用。
多可笑,父亲赤胆忠心了一辈子也不过换来了同那棋子一般的结局,而手执棋子的人,不过空口白牙,什么也不用付出便达到了目的。
“逆贼!你父亲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皇帝瘫在龙椅上,骂完丙言又骂太子,“还有你这个逆子!真没想到我和丙束仪,连教儿子都一样失败!”
太子的剑上满是锈色的血迹。他用手帕轻轻擦拭着血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皇帝。
“父皇,母妃想你了。你还是去冷宫陪陪她才好。”
……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丙言也成了丞相。
他知道新帝防着他。
但那又有何要紧呢?只要大权在握,便不惧任何挑战!
唯一没有算到的事情,是黄木乔竟病得这样重。
等丙言处理好一切归家时,她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如今才悠悠转醒。
从父亲出事开始到现在,整整三年有余,他才惊觉有多久不曾好好看过她一眼。
她如今竟变得这样瘦。
丙言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曾言语。
只好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
是他没有护好她。
黄木乔其实有些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于是笑着央他带自己去寺庙。
丙言原是不同意的,只是拗不过她,还是去了。
黄木乔如珍如宝地捧着求来的桃花种子,望着他笑——“十六,这是我们来世的姻缘呀。”
“我本来连我们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要叫桃夭的。”
“我福薄了……你却要活着,”她抚着他的脸,贪恋地用手指描摹着他的面容,“这是我的惩罚……”
然后没了生息。
她终究离他而去。
那年他二十五,她二十。
两人在彼此最好的年岁成亲,互相陪伴了五年如水的光阴。
原以为余生还长,足够弥补空白。
却不想华枝春满的背后是凋零,天心月圆之后便会残缺。
丙,南也,难也。
婷,停也。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不同的解释,残忍而悲凉。
她的生命停在到江南去的前一天,那才是她心中的归属。
丙司火,言司木。
木生火,可火却能烧死木。
他本以为名字里是他与木乔天作之合的证明,却不曾料到是悲惨结局的隐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没能成为让她停靠的乔木,于是木乔也如那汉水的游女一般,舍弃了他。
好在她还给了他来世的希望。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到了江南。
这一世姻缘的空白,要用下一世姻缘的开始来填补。
……
木乔,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