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立冬后的长安仍旧笼罩在寒霜雾霭之中,即便是微风拂过也总是让人觉得凛冽彻骨,不由将身上的大氅披风裹得更紧了些,然而相比于连春风也不愿略过停顿的西域,长安的寒风又何足挂齿。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州交河城(今吐鲁番),此刻分外寂静,暮色中如龙盘虎踞的巨兽,稳沉而威严地镇守在这片曾经属于曲氏高昌国的国土之上,然而弹指间不过数年,城依旧是这座城,可城墙之上悬挂的旌旗早已换上了大周的龙纹红黑旗,还有一手覆灭高昌国,如今驻守西域的御陵王赵翌才配拥有的虎纹赤黑旗。
一轮寒月挂在夜幕中,犹如倾倒般铺洒下一片清冷微芒,远远看去,让人恍然以为是瓦上冰霜。交河城四央临崖,只在东、西、南侧的悬崖峭壁上劈崖而建三座城门。俯瞰而去全城便是一座层层设防的巨大堡垒,人行墙外,如处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情况,而在墙内,却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
一眼而去,城内形制布局与长安相仿,布防更是极为严密,贯穿南北的御陵街将民宅区分为东、西两部分,街北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建筑以夯土版筑而成。而在城内东南方,此刻正坐落着一座宏伟不减威仪的宅院,单从外看去,门脸五间,正院七间,后院五间,后寝七间,左右配院数间。在那油刷锃亮的漆黑高门之上,悬着当今亲手所题的“安西都护府”五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的牌匾下还盖着天子玉玺。
与长安贵胄的宅院不同,这座府院内外守卫的并非身穿青衫绫罗的小厮,而是一位又一位从西域驻军中,隶属于御陵王的亲卫里挑选出来的佼佼者。
此刻在月光下,这些年轻儿郎们如一座座坚毅冷沉的雕塑石像纹丝不动,没有人知道,在这般呵气成冰的西域寒夜里,便是裹上貂毛狐狸皮氅衣尚且抵御不住浸入骨子里的冷意,都能将人冻得发颤,可这些守卫们却是穿着足足数十斤的寒光胄甲,却神色未变,连呼吸声都极为平缓如常,仿佛身上轻若无物。
不过十数步开外,路过的旅途外商只是轻打量一眼,那威慑令人却步的目光便已让他们心下胆颤不已,望之生畏。只有这城内的百姓一看到这座府邸才会油然升起自豪与安心,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男儿们是跟随御陵王南征北战,从万人枯骨中爬出来,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英雄,正因为他们,他们才得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今夜的院内前厅灯火通明,厅前的守卫更是森严密布,只在那层层包围的侍卫之中,莫说是飞进一只鸟雀,便是一片落叶只怕都得被这肃杀的气势惊得绕院落在墙外去。
然而异常的是,此刻厅外正跪着数百个身披胄甲的士兵,与那些守卫不同,这些士兵此刻皆低头沉默,脸色苍白恹恹,所戴的赤铁虎头盔皆被一丝不苟地放在右侧地上,发髻散乱虽显狼狈,但脸上、胄甲上的猩红血迹却是不减杀气与寒凉。
相比于厅外,厅内此刻更是沉静异常,因着格门早已换上了厚厚两层的虎皮兽毛毡,厅内又烧着暖和的地龙,因而一入屋内便觉得是两重天气,厅外风如刀割,厅内温暖如春。
然而再如何暖和,厅内的气氛也依旧如一根弦上附着的寒冰冷霜,几乎可以用死寂形容,只见偌大的厅内正堂上悬挂着一副长一丈,高半丈的舆图,舆图下的乌木褐漆雕螭胡床上此刻正温温沉沉坐着一人,虽身着清风霁月的素蓝盘风蒲纹常服襕衫,面色又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俊朗模样,在床前一众身披胄甲的武将之中,打扮的倒像是个文弱书生。
可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床前两侧的武将们,无论年长年轻,无论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粗犷模样,还是风度翩翩的儒将模样,此刻皆未发出一言,只恭敬信服地向着座上之人低下头去,军规肃整,令人讶异。
“此一战——”
沉默中,居中抱拳立着的一个副将,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容貌寻常,却能看出是个刚直果毅的人,此刻方吐出三个字打破沉默,便不由担忧地蹙眉以余光看了眼身侧立着的人影,犹豫间终是继续道:“按照大王您的布防,我军逼入薛延陀主力驻守之城,在郭将军的指挥下,大破主力,郭将军为抢占先机,便下令率先入城,待入城里,因长途奔袭一夜,下面的士兵饥饿劳顿,一时未耐住性子,违了军令——”
说到这儿,那副将不由顿下,声音愈发低下去道:“肆意哄抢城内人马钱粮,未曾想那薛延陀(原为铁勒诸部之一﹐由薛、延陀两部合并而成,居于漠北,受突厥控制)却是以此为契机,设伏而出,我军应变不及,损失惨重——”
话音落下,厅内再一次陷入沉寂,方才的一番话仿佛一颗小小石子抛入深潭中,未起涟漪,却隐隐蕴藏着更大的波澜。
“郭公。”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个平淡而稳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场的人不由顺着看去,只见立在那副将身侧的中年将军眉目威严冷厉,单从那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来看,便知方经历了一场如何惊险的鏖战,然而相比于厅外跪着的那些士兵们,此人波澜不惊,唯有眸中一抹羞恼之色压在深处,似是隐忍未发。
此刻听到座上人唤他,也并未露出紧张意外之色,只是恭敬地上前一步,铿锵有力的朝着胡床之上的人应答。
“末将在!”
看着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比他还要先跟随秦国公侯承嗣南征北战多年的郭召,胡床之上稳坐着的赵翌并未露出半点波澜情绪,只是默然起身,随着衣料窸窣声,绕过胡床,走到那副舆图之下负手而立,只仰头看着舆图上的一角娓娓出声。
“当年你我跟随秦国公攻破高昌,俘虏曲氏,挂上这副舆图,大震国威之日距今有三年了罢——”
听到赵翌平静如叙话的声音,郭召严肃的眼眸微微颤动,随之看向那副宏伟的舆图,便觉得从前跟随秦国公侯承嗣征战时的热血与壮志仿佛袭面而来,浸湿了他的回忆。
“那一役侯公被流矢射中,弥留之际说与将军的话,将军可还记得?”
短短一句话,不过数字,却如当头棒喝落在郭召的耳边,心上,将他那些风光威武的回忆击了个粉碎。
看着座上面色如常,一如从前与他们布战谋略般沉静内敛的赵翌,郭召只觉得喉头一滞,在众人的目光下,终是低下头沉声道:“兵者诡道也,公行事果决,筹谋不足,遇事当三思而后行,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杀人诛心。
郭召话音落下,便觉得侯公的嘱咐犹在耳畔,黝黑严厉的脸上顿时浮起羞恼,只觉得连耳朵也渐渐发热起来。
“今日一役,公出征之时带走了多少人?”
听到赵翌陡然转了话题,郭召不由抬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年轻将军,当朝的异姓王一向赏罚公正分明,从不分是将是兵,正因为此才能得到这数十万驻军的拥戴敬重,他不会天真的认为赵翌会就此抹去他的过失不提,因而心也渐渐提起来。
“三千精卫。”
听到郭召停顿的话,赵翌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回来了多少人?”
“两百一十五人——”
听到郭召渐渐失了底气的回话,赵翌眼眸低垂,终于缓缓侧身,却并未回首,只是眸底拂过一丝不容置地冷凛,淡然吐出几个字来,足以让在场的人震惊失神。
“按军法,即刻厅前斩杀。”
简短数字,厅外数百人的性命便在这弹指挥间化为血海,这一刻众人皆讶异地抬头,他们行军数十年,自然知道赵翌麾下治军一向以肃整公正,法不容情为名,正因此才能坐镇西域,让周边小国为之胆寒。
可今日这一役的三千士兵,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当年秦国公侯公麾下的精兵,是郭召一手带至如今的沙场老将,勇猛之力以一当十,只凭今日能从生死一线中突出重围返回这二百余人,便更算得上是勇士中的佼佼者。
可如今——
他们看向眼前的赵翌,却见他神色平淡如常,仿佛方才只是在与他们说今夜夜色甚好般,冰冷无情的话语如滴水没入瀚海,不起丝毫波澜,便是连眼眉也未曾挑半毫。
“大王——”
待到此时,郭召再也坐不住,虽深知今日有自身鲁莽失察之过,可那些精兵是他的老人,便是今日哄抢那薛延陀蛮夷百姓也是他默许的,今日若就此让这些跟随他,好不容捡回一条命的弟兄被军法处置,他郭召日后在军中的人心和颜面又当何存?
“今日一役,是末将失察,我愿一人担下此责,望请大王给外面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说罢,堂前郭召毅然屈膝半跪,抱拳低下那一向高傲的头。
却不知,另一场风雨又将袭来。